轮回镜中，山道孤绝。
清玄与赤阳一前一后，隔着三丈距离，沉默地走着。
这三丈，是咫尺，也是天涯。
自望江城一别，清玄耗费半月，终是在这荒无人烟的群山中，追上了赤阳的脚步。
他没有问，为何不告而别。
赤阳也没有解释，为何一身杀气。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道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墙。
“你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
清玄终是先开了口。
赤阳的脚步未停，玄黑的衣袂在山风中激荡。
“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天道不管，我管。律法不收，我收。”
他的话，是冰。
不带一丝人气。
清玄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
“杀戮，不能根除罪恶。”
赤阳终于回头。
那张依旧俊朗的面孔上，再无半分从前的挣扎与迷茫，只剩下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冷酷。
“但能根除制造罪恶的人。”
他伸出手，隔空对着清玄。
“清玄，你的道太慢，太软弱，也太伤己。”
“从今往后，你只需走你的阳关道，我来替你，斩尽所有的独木桥。”
说完，他转身，决然前行。
山风吹过，扬起清玄鬓边那缕刺眼的白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想把他拉回来，想像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一起”。
可他的手，只伸出了一半，就僵在了半空。
赤阳没有回头，声音却再次传来，更冷，更沉。
“别跟过来。”
“我的道，太脏，会弄脏你的衣服。”
清玄的手，缓缓垂下。
他看着赤阳的背影，那身玄黑的劲装，是一道深渊，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救回了赤阳的命。
却终究……弄丢了他的人。
二人一言不发，行至山下一处镇子。
镇口茶馆，本该人声鼎沸，此刻却死气沉沉，被一股无形的恐惧攥住了喉咙。
茶客们挤作一团，交头接耳，人人面带惊惶。
“听说了吗？北边六十里外的乌怀城……死了好多人！”
“死了好多人了？”
“被一阵黑雾给整个吞了！上百口人，就这么……没了！”
行脚商哆嗦着比划，眼底全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有个远房表兄在城里做生意，前天我还收到他的信，昨天就……我派伙计去看看，你猜怎么着？那伙计跑到城外十里，腿都吓软了，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他说那黑雾，是活的！粘稠得像墨汁，里面有无数影子在蠕动！最邪门的是，我那伙计说，他远远闻到，那黑雾里……竟然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就跟咱们平时熬的安神汤一个味儿！”
“你说，吃人的鬼东西，带什么药香味？”
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
一瞬间，整个茶馆针落可闻。
清玄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闭上双目，十指飞快掐动，试图推演天机。
然而，指尖所触，一片混沌。
什么都算不到。
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关于那座城的一切，都从天道因果中，强行抹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恐有大魔出世，生灵涂炭。”
清玄放下茶杯，眉宇间的忧虑几乎凝成实质。
“我们必须去看看。”
话音刚落，一股森然煞气，从他对面轰然升起。
赤阳不知何时，已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反而迸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冷酷光芒。
他甚至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里满是冰冷的嘲弄。
“大魔？”
“屠城为乐？真是……最低劣的道。”
“正好，让它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杀戮’。”
那副将杀戮视作艺术的模样，让清玄的心，猛地一痛。
【轮回镜外，玉虚宫】
死寂。
当“乌怀城”三个字出现的瞬间，玉虚宫万仙齐齐失声。
无数仙神的面孔上，都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惊骇、了然与不忍的复杂神情。
姜子牙手持打神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穿过了万古岁月，落满了尘埃。
“劫数，劫数啊！”
“他们……终究还是去了那个地方。”
哪吒脚下的风火轮瞬间熄灭，三头六臂都僵住了，他失声喊道：“乌怀城？不就是当年……”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杨戬一把按住肩膀。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正在不受控制地嗡嗡颤鸣。
他没有说话，但那紧闭的天眼处，却不受控制地渗出了一丝丝金色的神光，昭示着他内心的滔天波澜。
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经历过那场三界动荡的仙神，都知道“乌怀城”意味着什么。
那里，正是那桩震惊三界，让九幽邪魔王朱逆天彻底坐实罪名，最终被打入九幽炼狱的——吞城惨案！
一切的源头！
【轮回镜内】
清玄看着赤阳。
他看着那双曾为他挡下剧毒，此刻却燃烧着冷酷火焰的眼睛。
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渺茫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或许，这只是一时沉沦。
或许，并肩作战，能唤回挚友曾经的模样。
他点了点头。
“好。”
二人不再停留，在茶馆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留下几枚铜钱，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两道流光，一青一黑，冲天而起，朝着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地域疾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
茶馆的角落里，一个从始至终都低着头、默默卜卦的算命先生，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脸。
一张……没有任何五官，光洁如玉璧的脸。
这张无面之脸“看”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整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空气，再无痕迹。
【轮回镜外，玉虚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癫狂、嘶哑、破裂的笑声，撕碎了玉虚宫的死寂。
普法天尊那张破碎不堪的神像面孔上，惊恐未退，却又添上了几分狰狞的、病态的狂喜。
他不再是神，他是一个输光了一切，终于看到翻盘希望的赌徒！
他死死地盯着轮回镜，仿佛要将自己的神魂都烧进去！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信仰崩塌前的最后疯狂！
“对！就是这里！”
“让他看！让林澈看！让三界众神都给我看清楚！”
“看看你护着的‘善’，是个什么东西！看看这个所谓的邪魔王，是如何屠尽一城生灵，犯下那滔天大罪的！”
“林澈！这一次，铁证如山！”
“我看你还如何为他辩解！”
轮回镜的画面，飞速拉升。
最终，定格。
清玄与赤阳的身影，并肩立于乌怀城外的万仞山巅。
在他们脚下，是一座被彻底淹没的死城。
浓郁、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雾，正像一颗巨大的、活着的黑色心脏，缓慢而有节奏地搏动着，将整座城池吞噬殆尽。
那雾气翻涌，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
没有风声，没有哭嚎，没有虫鸣。
死寂。
足以让神魂冻结的死寂。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注定要颠覆三界，染红轮回的惊天冤案，其序幕，已在二人脚下，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