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大军行进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简宇一身银甲,策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看似平静,但若细看,其眼底深处,似乎比平日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名为“归心似箭”的急切。
几日前,史阿自长安疾驰而至,带来的天大喜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层巨浪。蔡琰平安产子,貂蝉确定有孕,泰山蔡邕更是连名字都已取好——“承”、“昭”,简承、简昭。这消息让简宇几乎当场便要抛下一切,策马狂奔回长安,亲眼看看自己的骨血,抱抱为自己辛劳的妻子。
然而,他终究是简宇。是平定乱世、肩负万民的丞相。狂喜之后,是迅速冷却的理智。大军得胜凯旋,主帅若因私事而失态疾行,不仅会动摇军心,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猜测和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动与思念,强行按捺下去,重新化作山岳般的沉稳。他以最平常、最沉稳的行军速度,下令班师。这稳重的姿态,反而安抚了将士,也让回程一路顺畅,未生波澜。
长安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由模糊的线条,化为真切可感的巨大存在。时值初冬,天空是那种带着些许灰调的、高远的蓝,阳光明亮却没有什么暖意,将这座天下雄城的青灰色城墙映照得格外肃穆、苍凉。城楼上旌旗猎猎,守军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城门洞开,远远望去,宛如巨兽沉默的口。
而在那巨大的城门之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旌旗如林,仪仗鲜明,文武百官按照品级肃然而立,绯色、紫色的官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略带紧绷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外官道的尽头,等待着那支得胜凯旋的军队,以及那位权倾天下的丞相。
百官的最前方,天子銮驾已然摆开。年轻的皇帝刘协,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端坐在装饰华丽的御辇之上。这身象征无上权力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多么威严,反而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肩膀显得有些塌陷,仿佛那身沉重的礼服不是荣耀,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负荷。
他面色有些苍白,是那种久居深宫、少见阳光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双手无意识地放在冰冷的御座扶手上,指尖轻轻敲打着鎏金雕花,透露出内心的不宁。冕冠前后垂下的玉旒遮挡了他大半视线,也给他与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朦胧的屏障。
透过这层屏障,他能看见远处扬起的烟尘,能听见百官压抑的呼吸,更能感受到那无形中笼罩在整个场地上空的、沉甸甸的威压——那并非来自礼仪规制,而是来自于那个即将归来的人。
“陛下,”一个温和、低缓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关切,“晨间风大,您披上这件裘衣吧,以免着了风寒。” 说话的是大长秋兰平。他面白无须,脸上总带着那种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谦卑而恭顺的微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精明与城府。他微微弓着身,动作轻柔地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在刘协略显瘦削的肩上。
刘协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没有拒绝。他确实感到一阵寒意,但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他微微侧头,目光透过玉旒的缝隙,落在兰平那低眉顺眼的脸上。
这个宦官,是简宇诛董、长安易手、血流成河的混乱中,陪伴在他身边、救过他性命、又在他最惶恐无依时,将他带到简宇面前的“忠仆”。
兰平从不与他谈论国事朝政,除非刘协问起,他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丞相正在处理”、“丞相自有主张”。他做的,是搜罗天下奇珍、安排妙龄舞姬、进献醇酒美食,是想方设法让刘协的日子过得舒坦、安逸。
当刘协为堆积如山的奏章、争论不休的朝臣、乃至各地传来的战报而焦虑、愤怒、夜不能寐时,兰平总会适时地出现,用他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劝慰:“陛下,您是天之子,何须为这些俗务劳神?丞相乃国之柱石,忠心体国,自会为您分忧。您看,自丞相辅政以来,长安不是安稳了吗?您只需保重龙体,享这太平清福便是了。”
一开始,刘协是抗拒的,是愤怒的。他痛斥兰平是要让他成为昏君,是简宇的走狗。但兰平从不争辩,只是跪地请罪,然后一如既往地“伺候”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兰平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对比了董卓的残暴与简宇表面上的“礼遇”后,一种可怕的麻木感,混合着奇异的轻松,开始在刘协心底滋生。
是啊,批阅奏章是何等枯燥烦闷,与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周旋是何等心力交瘁,听到各地叛乱、饥荒、兵祸的消息又是何等无助与恐惧……而将这些都交给“能干”的简宇,自己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接受朝拜,享受锦衣玉食,欣赏曼妙歌舞……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他开始为自己找理由:简宇至少没有像董卓那样公然弑君、秽乱宫廷;简宇至少表面上对他执臣子礼;简宇至少将长安治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有安稳日子过……
他甚至开始觉得,兰平说得对,自己何必去操那份心?做个“享福”的天子,不好吗?
此刻,站在这里迎接简宇凯旋,刘协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对这位权臣根深蒂固的畏惧,有对自己这种“认命”心态的羞耻与不甘,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近乎依赖的忐忑,以及事成定局后的茫然轻松。
他害怕简宇归来后会不会有新的变化,会不会打破目前这种“舒适”的平衡,但又隐隐觉得,或许不会,毕竟简宇一直“做得很好”。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坐立不安。
“陛下,丞相大军将至。”兰平再次低声提醒,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您只需如常慰劳即可。丞相乃明理之人,必能体察陛下关爱臣下之心。”
刘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脊背,试图在那沉重的衮服下,找回一点天子的威仪。然而,这努力在周遭无形的压力下,显得如此苍白。
“来了!”前方传来压抑的低呼。
刘协精神一振,透过晃动的玉旒,望向官道尽头。烟尘起处,旋旗招展,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军队如同钢铁洪流,缓缓逼近。最前方那杆猎猎作响的“简”字大纛,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他的心头。大纛之下,那一人一马,银甲玄氅,即使隔得尚远,那股渊渟岳峙、掌控一切的气场已然扑面而来。
刘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水。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兰平,兰平回以一个鼓励的、安心的眼神,微微颔首。这微妙的眼神交流,仿佛给了刘协一点支撑。
大军停下,鸦雀无声。那个身影下马,稳步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刘协的心弦上。衮服下的身体微微绷紧。
终于,那人在十步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臣,简宇,奉旨征讨不臣,今已平定青徐,收服曹操,凯旋还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礼仪无可挑剔。刘协张了张嘴,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在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镇定,按照兰平反复叮嘱的,用尽量平稳、带着适当“君恩”的语气开口,声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丞……丞相平身。丞相远征劳苦,扫清寰宇,安定社稷,朕心……甚慰。今日得见丞相凯旋,实乃国家之幸,万民之福。”
他说完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没什么差错。他甚至在说完后,下意识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潜意识里想要表达“亲近”和“肯定”的意图,而非端坐受礼的帝王威严。
简宇道谢起身。当他抬起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来时,刘协的心又提了起来。那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穿透玉旒,直视他的内心。刘协感到一阵心虚,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冕旒的遮挡下可能并不明显。
简宇接下来的回话,一如既往的谦恭,将功劳归于“陛下洪福”和“将士用命”。刘协听着这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套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好。他不需要自己做任何决定,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只需要接受这份“忠诚”,然后给予“嘉奖”即可。
当简宇提到“逆首曹操感念天恩,已然归顺”时,刘协心中甚至掠过一丝奇异的、与有荣焉的感觉。看,连曹操那样的大敌都归顺了,这天下,果然还是在“朕”的统御之下,在简丞相的辅佐下,重归安宁。这个认知,让他那份“认命”的轻松感,又加深了一分。
“陛下亲迎,臣愧不敢当。城外风大,请陛下回銮。诸般事宜,容臣稍后入宫详禀。”简宇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刘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轻松回应:“如此甚好。丞相一路辛苦,也请早些回府歇息。”
他说话时,语气自然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讨好”的意味,仿佛这不是君王对臣子的赏赐,而是朋友间的接风。说完,他看向兰平,眼神带着询问,仿佛在确认自己这样说是否合适。
兰平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眼中带着赞许。
刘协心中大定,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他转向简宇,语气更自然了些:“那……朕便先回宫了。丞相请自便。”
“臣,恭送陛下。”简宇再次躬身。
刘协在兰平的搀扶下,缓缓坐回御辇。銮驾启动,向着那幽深的城门洞驶去。坐在微微摇晃的御辇上,刘协透过玉旒,回望了一眼那个依旧站在原地、身影挺拔如松的银甲丞相,心中百味杂陈。
畏惧、依赖、轻松、茫然、一丝残留的不甘,以及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的安宁,交织在一起。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作了内心深处一声无人听见的、长长的叹息。他靠向柔软的靠垫,闭上了眼睛。罢了,就这样吧。至少,眼下的安宁,是真的。
直到天子的队伍完全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简宇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那副属于权臣的沉稳恭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归心似箭的灼热。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多看身后肃立的军队一眼,利落地转身,对身旁的心腹快速交代了几句,便一把抓过“追风”的缰绳,翻身上马。
“回府!”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迫切。“追风”长嘶,撒开四蹄,如一道白色闪电,掠过肃立的军阵,向着城内疾驰而去。马蹄声急,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骏马“追风”的四蹄急促地踏在长安城宽阔而空旷的青石板御道上,蹄铁与石板的清脆撞击声在略显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仿佛直接敲在简宇的心弦上。街道两旁,商铺早早关门,行人寥落,偶有百姓在窗后窥见那疾驰而过、风尘仆仆的身影,认出是丞相座驾,无不惊惶低头,不敢直视。此刻的长安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主宰者归来后的第一缕意志。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如同一块巨大的墨玉,沉默地矗立着。当“追风”如一阵旋风般冲到门前,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嘶鸣时,那沉重的门扉仿佛得到了感应,从内而外被迅速拉开。
早已得到通报、等候多时的仆从们如潮水般涌出,在管家简忠的带领下,黑压压跪倒一片,从门口的石阶一直蔓延到前院的影壁前。他们深深俯首,额头触地,齐声高呼:“恭迎丞相凯旋!恭迎丞相回府!”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训练有素的敬畏与激动,在空旷的府门前回荡。
“都起来吧。”简宇的声音从马上传来,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更有一丝几乎无法压抑的急切。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勒住缰绳,目光如电,瞬间扫过众人,在那张张熟悉的脸上确认了府中平安无事后,便不再停留。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因急切而略显仓促,沾满征尘的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
他将缰绳随手抛给迎上来的、激动得手足无措的马夫阿贵,甚至来不及解下肩上那件象征着他赫赫战功、此刻却只觉累赘的大氅,脚步毫不停顿,径直朝着内院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镶铁的靴跟踏在光洁如镜的甬道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嗒嗒”声,与他胸腔内那颗因渴望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他无视了沿途躬身行礼的每一个人,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方向——清漪院。
穿过戒备森严、甲士林立的二门,绕过影壁上镌刻的、此刻无心欣赏的瑞兽图案,走过那架着他曾与蔡琰月下对弈的石亭,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书墨与兰草清香的、独属于内院的气息,终于取代了外间的风尘与肃杀,温柔地包裹了他。
然而,在这熟悉的香气中,又隐隐约约掺杂了一丝新的、令人心尖发颤的气息——是淡淡的、清苦的药香,以及一种更加柔软、更加甜暖的、仿佛新雪混合着乳脂的、属于新生婴儿的独特奶香。这气息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几分。
清漪院的门庭近在眼前。院中那几竿湘妃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两名原本侍立在院门两侧、穿着素净比甲的小丫鬟,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一抬眼看到疾步而来的简宇,顿时惊得花容失色,慌忙屈膝就要行礼,口中“丞……”字刚出口一半。
“嘘——” 简宇已至近前,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眼神凌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两个小丫鬟立刻噤声,死死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用激动又惶恐的眼神望着他。简宇不再理会她们,他的全部心神,已然被那扇虚掩着的、透出昏黄温暖灯光的房门所吸引。
他停在门前,胸膛微微起伏。一路疾驰的燥热,与此刻近乡情怯般的悸动交织在一起。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药香与乳香的气息更加清晰,直入肺腑,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疲惫与焦躁,却又激起了更深沉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渴望与柔情。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停顿了一瞬,然后,用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力道,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极轻的、老木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室内光线柔和。窗扉半掩,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晚霞余晖,透过茜纱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清雅宁和的气息,与那股新生命特有的、甜暖的奶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氛围。绕过那座绣着岁寒三友的紫檀木座屏,内室的情景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拔步床宽大而精致,垂着水绿色的鲛绡帐,此刻帐幔被银钩轻轻挽起。蔡琰正半倚在堆叠得高高的、绣着并蒂莲的锦缎靠枕上,身上盖着一床月白色的软绸薄被。
她似乎刚刚结束一场小憩,或是正在凝视什么,乌黑如云的长发并未如往常般绾成精致的发髻,只是松松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产后略显苍白消瘦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柔弱与疲惫,但眉宇间却氤氲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母亲的宁静与满足的光辉。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边并排放置的两个小小的、铺着柔软锦垫的摇篮。夕阳的余晖恰好洒在她的侧脸和摇篮上,给她苍白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也让她专注的侧影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脆弱得让人心颤。
或许是开门的声音,或许是那一道忽然侵入的光影,蔡琰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过于美好的梦中被惊扰。她有些茫然地、缓缓地转过头,望向门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室内一切细微的声响——香炉里檀香燃烧的噼啪声,窗外竹叶的沙沙声,甚至两人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蔡琰那双总是蕴着书卷气、清澈而略带清冷的秋水眸子,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先是凝固了,仿佛不敢相信映入眼帘的景象。随即,那凝固的平静如同被投石击碎的冰面,迅速龟裂、崩塌,震惊、狂喜、难以置信、长久思念累积的委屈、生产时独自面对的恐惧与后怕……
无数种激烈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与克制。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争先恐后地从她眼眶中滚落,划过苍白的面颊,留下晶莹的痕迹,滴滴答答,落在胸前月白色的寝衣上,迅速洇开深色的、令人心碎的水渍。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唤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却被巨大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哽咽:“夫……君……?”
这一声,气若游丝,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地刺穿了简宇强自镇定的外壳。所有在战场上淬炼出的铁石心肠,所有在朝堂上磨砺出的沉稳面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内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部分。
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甚至带倒了旁边一张小巧的梨花木圆凳,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但他浑然未觉。他单膝跪倒在脚踏上,这个姿势让他刚好能与倚在床上的蔡琰平视。他伸出双手,有些颤抖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那双放在锦被外、冰凉而微微战栗的手。
“昭姬……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仿佛粗粝的沙石磨过喉咙,带着日夜兼程的疲惫,更带着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与心痛。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苍白,消瘦,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唇上血色淡得几乎透明,只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亮得惊人,盛满了他的倒影。
生产定然耗尽了她的心力,而这数月分离,独守空闺,担惊受怕,她又承受了多少?想到这里,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得生疼。他抬起一只手,指腹因常年握剑执笔而带着薄茧,动作却笨拙而又极致轻柔地,去擦拭她脸上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那滚烫的湿意灼烧着他的指尖,更灼烧着他的心。
“对不起……昭姬,对不住……我回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滚冲撞,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无力的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悔恨。
蔡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思念、委屈、生产的痛楚、初为人母的惶恐与喜悦,全部化作泪水倾泻出来。她摇着头,散乱的黑发随着动作拂过苍白的脸颊,想说话,却泣不成声,只是反手更用力地、死死地攥住他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又仿佛要透过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眼前之人并非梦境幻影。
好半晌,剧烈的抽噎才渐渐平复,她终于能断续地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不……不苦……能看到夫君……平安归来,琰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她抬起泪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风尘仆仆、下颌冒出青茬、却写满关切与痛惜的脸,那眼中是全然的信赖与毫无保留的爱恋:“能为夫君诞下孩儿,延续血脉,是琰的福分……是琰……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们平安……”
她的话语轻柔如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缓缓拂过简宇心中最酸涩疼痛的角落。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奔涌的情感,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俯身上前,伸出双臂,将那具单薄得令人心碎、犹自微微颤抖的身躯,连同覆盖着的柔软薄被一起,小心翼翼地、却又用尽全力地拥入怀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怀抱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蔡琰先是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巢的倦鸟,全身的力气瞬间抽离,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倚靠进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沾染着尘土与淡淡汗味、却让她无比安心的衣襟里,双手环抱住他精壮的腰身,不再压抑,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不再是之前那种破碎的哽咽,而是积蓄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闷闷的、令人心碎的呜咽,肩膀在他的怀中剧烈地耸动着。
这个拥抱,跨越了数月分离的时光,跨越了尸山血海的战场与弥漫着药香和血气的产房,将所有的思念、担忧、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深入骨髓的爱恋,都融入了彼此紧密相贴的、毫无缝隙的温度与心跳之中。
简宇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躯的瘦削与微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淡淡馨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更能感受到那份毫无保留的交付与依赖。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的,是她身上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与那新生命带来的、甜暖的乳香。
这一刻,外间所有的喧嚣、权谋、征战、责任,仿佛都远去了。他漂泊征战、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此刻,重重地落下,找到了唯一的、温暖的归处。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只有怀中人儿的哭泣声渐渐低微,最终化为轻微的抽噎。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室内光线暗了下来,角落里的铜灯不知何时已被悄无声息进来的侍女点燃,跳动着温暖昏黄的光晕。
简宇微微松开手臂,双手捧起蔡琰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指腹极其温柔地、一遍遍拭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仿佛要抹去她所有受过的苦。他的目光深邃如夜海,此刻却盛满了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柔与痛惜。然后,他缓缓地、珍而重之地,低下头,吻上了她犹带咸涩泪水、微微红肿的唇。
这个吻,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无尽的怜惜、补偿与失而复得的战栗。随即,仿佛干涸的土地逢遇甘霖,又似离群的孤雁重归伴侣,两人的气息迅速交融,唇齿相依,诉说着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的万一。
分离的苦涩与思念,重逢的狂喜与庆幸,独自生产的恐惧与痛楚,新生命降临的奇迹与欢欣,对未来的无尽期许与承诺……所有激烈而复杂的情感,都融化在这个漫长、深入、几乎令人窒息的吻中。
蔡琰起初生涩地回应着,很快便沉溺其中,双臂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指尖插入他略显凌乱的发间。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仿佛一幅静谧而深刻的剪影。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天地,星辰悄然浮现,无声地见证着这间温暖室内,历经生死别离后最深情的缱绻。
良久,唇分。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呼吸交织,都有些急促。蔡琰苍白的脸上染上了动人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如同倒映了星河的春水,羞涩、幸福与满满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简宇的拇指轻轻抚过她微肿的、泛着水泽的唇瓣,眼中是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浓情。
“孩子……”蔡琰忽然从这令人沉醉的迷离中惊醒,轻轻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初为人母的羞涩与无法掩饰的骄傲,“夫君……还没好好看看我们的孩儿呢。”
简宇这才仿佛从一场最深最甜的梦中被唤醒,依依不舍地松开她,但目光依旧流连在她脸上。他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向床边那两只并排的、小小的摇篮。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而陌生的节奏狂跳起来。
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深沉敬畏、不知所措的惶恐以及血脉相连的悸动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有些晕眩。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挪到床边,弯下腰,俯身看去。
左边的摇篮里,铺着宝蓝色的软绸,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裹在杏黄色襁褓中的男婴。他正闭着眼睛酣睡,小脸还有些红皱,像只安静的小猴子,但眉眼轮廓已能清晰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那略显宽阔的额头,那微微蹙起的小小眉头,竟与自己沉思时的模样有几分神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随着呼吸,鼻翼轻轻翕动。
右边的摇篮则铺着粉色的软绸,里面是一个更小些、裹在淡紫色襁褓中的女婴。她睡得正香,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偶尔还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模样精巧得像个玉雕的娃娃,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皮肤比哥哥更显白皙细腻。
这就是他的孩子……他与昭姬血脉的延续……简承,简昭。两世为人,历经生死,执掌乾坤,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看着这两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无比鲜活、承载着他全部希望与爱的小生命,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名为“父爱”的情感,如同最温柔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
他伸出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想要触摸那柔嫩得仿佛透明的小脸蛋,想要感受那真实的温度,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停住,悬在空中,仿佛怕自己手上的薄茧,或是仅仅是指尖的气息,都会惊扰了这安宁的睡眠。最终,他只是虚虚地、极轻极轻地,用指背拂过两个孩子襁褓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珍贵的蝶翼。
“承儿……昭儿……”他低声唤着他们的名字,声音沙哑而轻柔,蕴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哽咽的深情。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出,带着酥麻的触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连日征战的疲惫,肩头沉甸甸的江山之重,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喜悦与温柔涤荡一空,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与满足。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妹妹简雪刚出生的时候。那时父母俱在,家中虽不豪富,却也和睦温馨。母亲工作繁忙、起早贪黑,父亲公务繁忙、所虑甚多,他作为长子,便常常帮着照看那个软软小小的、爱哭爱闹的妹妹。
他记得自己笨手笨脚地学着抱她,记得她尿湿了自己一身时父母的嗔怪与大笑,记得她咿呀学语时第一个模糊喊出的“哥哥”……那些记忆遥远而模糊,带着旧日时光昏黄的暖色。
那时的帮忙,带着孩童的好奇与责任,而此刻,看着摇篮中自己血脉的延续,那种感觉截然不同。这是更深刻、更沉重、也更甜蜜的羁绊,是生命的传承,是未来的希望。
“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闷在喉咙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初为人父的、近乎傻气的欢欣。这笑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惊动了倚在床头的蔡琰。
她看着他这般模样,看着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夫君,此刻却像个得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眼中盈满了温柔如水的笑意,苍白的脸上也因这笑意而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但笑声只持续了一瞬,简宇便像是猛然惊醒,立刻收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紧张地看向摇篮,仿佛自己犯了大错。见两个孩子依旧睡得香甜,女婴甚至微微咂巴了一下小嘴,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那种傻气的满足笑容又回来了,目光久久流连在两张小脸上,怎么也看不够。
良久,他才直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弯腰的姿势,膝盖都有些发麻。他转过身,重新坐回脚踏上,再次握住蔡琰的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
他抬起头,望向她,眼中的光芒比窗外最亮的星辰还要璀璨,还要温柔:“昭姬,谢谢你……给了我世上最好的礼物。”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是承诺,是感激,更是无尽的爱意。
蔡琰微笑着摇头,眼中再次泛起晶莹的泪光,但这次,是纯粹的、幸福的泪水。她轻轻将头靠向他宽厚的肩膀,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低声道,声音柔得像春夜的微风:“夫君平安归来,便是妾身与孩儿们……最好的礼物。”
室内重归宁静,只有铜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摇篮中两个孩子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与窗外细微的风声、竹叶沙沙声,汇成了一首世间最平凡、也最动人的摇篮曲,温柔地包裹着这一室温馨。
夜色已深,星河在天幕上缓缓流转,将清辉无声地洒向人间,也洒进这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棂,守护着这份历经战火与别离后,终于团聚的、微小而珍贵的幸福。
室内温馨静谧,只余铜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与摇篮中两个小生命细微均匀的呼吸声交织。简宇握着蔡琰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生产而略显粗糙的手背,目光温柔地在她略显憔悴却洋溢着满足光辉的脸上流连。两人都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劫后余生般的温情与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简宇才似乎想起什么,他倾身,在蔡琰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那吻轻柔而珍重。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内室通往侧厢的门帘方向,语气是自然而然的关切,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即将再次为人父的期待与喜悦:“昭姬,你刚生产,还需好生静养。我……也该去看看蝉儿了。她身子可还好?史阿来报,说她也……”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感觉到掌中妻子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蔡琰脸上那柔和的、带着初为人母光辉的笑意,在“史阿”二字入耳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先是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惊诧。随即,这丝涟漪迅速扩大,化为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愕然与恍然。
但她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那丝异样快得如同错觉,若不是简宇与她心意相通、观察入微,几乎无法捕捉。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垂落,遮住了眸中瞬间变幻的情绪,只是握着简宇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夫君……”她开口,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点撒娇般的依赖,但语气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在确认什么,“你要去看蝉儿妹妹,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夫君怎知蝉儿妹妹身子有恙?可是路上得了什么消息?” 她抬起眼,眸光清澈如昔,望向简宇,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简宇并未多想,此刻他满心都是即将见到貂蝉、得知另一重喜讯的欣悦,以及对蔡琰的疼惜,只当她是产后心思敏感细腻。他脸上露出一种“这还用问”的理所当然的笑意,甚至带着点“我消息灵通”的小小得意,全然没察觉这“惊喜”本不该被提前戳破。
他语气轻松地解释道:“哦,是史阿。大军回程途中,他快马加鞭赶来禀报军情,顺道也将家中的喜讯告知了我。说是蝉儿已有身孕七月有余,胎象平稳。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我正想着去看看她,嘱咐她好生安胎。”
他说着,眼中满是即将再为人父的喜悦与对貂蝉的牵挂,甚至因这份“提前知晓”的喜悦,而显得比刚才更加神采奕奕。
他话音刚落,蔡琰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尽管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但简宇清晰地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指尖骤然变得冰凉。那是一种情绪剧烈波动时,身体最直接的反应。
原来是他!史阿!
蔡琰心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好啊,好个史阿!枉她和父亲、蝉儿妹妹三人精心谋划,甚至连父亲写给夫君的家书中都刻意隐去了貂蝉有孕的消息,只提了她产子之事,为的就是要给远在疆场、浴血奋战的夫君一个双重的、完完整整的惊喜!
她们甚至计划好了,等夫君回来,先由她告知孩儿诞生的喜讯,待夫君惊喜激动过后,再让蝉儿妹妹“不经意”地透露有孕的消息,那该是怎样的圆满与温馨!这份惊喜,是她们作为妻子,能给予征战在外的夫君最贴心、最柔软的慰藉。
可如今,全被这不解风情、或者说“过于尽职”的史阿给毁了!他倒是忠心,星夜兼程报喜,可这惊喜,讲究的就是个“突如其来”、“意料之外”!他这一插嘴,那份精心准备的、层层递进的喜悦感,瞬间大打折扣!夫君是高兴了,可这高兴里,少了那份“发现”的悸动,少了那份“意外”的狂喜,也让她和蝉儿妹妹的一番心意,付诸东流!
蔡琰心中又气又恼,但更多的是对那份被破坏的、充满爱意的小小谋划的惋惜。她素来聪慧冷静,此刻虽心绪翻腾,面上却丝毫不露。她深知此刻绝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更不能在夫君面前流露出对史阿的不满,那会显得她小气,也会让夫君为难。史阿毕竟是夫君心腹,负责情报机密,此举虽鲁莽,本意却是好的。
电光石火间,她已调整好心态。脸上那瞬间的僵硬与眼底的锐利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换上温柔娴静的笑意,甚至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为夫君知晓全部喜讯而开心的光彩。
她轻轻“啊”了一声,仿佛刚刚反应过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恍然与一丝娇嗔:“原来……是史阿告知夫君的。这人,倒是嘴快。”
她微微撅了噘嘴,这个小小的、带着女儿家情态的动作,将她那一闪而过的“不满”巧妙地转化为一种“惊喜被提前揭晓”的、无伤大雅的小小遗憾,反而更显真实与娇憨。
她随即松开握着简宇的手,轻轻推了推他,语气恢复了自然,甚至带着催促:“既然夫君都知道了,那还等什么?快去看看蝉儿妹妹吧。她这些日子也一直惦记着夫君,只是怕动了胎气,又顾忌着我生产,一直强忍着没来多打扰。如今夫君回来了,正好去看看她,也让她安心。”
她说着,目光温柔地投向摇篮:“孩子们有我看着,夫君放心去便是。”
她的话语体贴入微,神情坦然自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抹“秋后算账”的、属于才女兼丞相夫人的、冷静而“危险”的光芒,一闪而逝。
史阿啊史阿,你坏了本夫人精心准备的惊喜,这份“情”,我蔡昭姬记下了。等你下次来府中述职,或者需要什么“特别关照”的时候,咱们再慢慢算这笔账。她甚至已经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史阿最近是否有求于丞相府,或者有什么把柄可以“不小心”让她知道……
简宇不疑有他,只当妻子是产后情绪波动,又因惊喜被“剧透”而略感遗憾。他见蔡琰神色如常,还体贴地催促他,心中更是熨帖,俯身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好,那我先去。你好好休息,我稍后再来陪你。”
说罢,他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摇篮中安睡的一双儿女,这才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久跪而微皱的衣袍,向蔡琰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放轻脚步,朝着貂蝉居住的侧厢房走去。
直到简宇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蔡琰脸上那温柔得体的笑容才慢慢敛去。她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目光落在摇曳的灯花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无奈又好笑的弧度,但眼底那抹“算计”的光芒却未曾完全散去。
她轻轻抚摸着锦被上的刺绣花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喃喃道:“史阿……你这个莽夫……” 语气里,三分恼,三分笑,还有四分,是打定主意要小小“回报”一下的笃定。
室内重归宁静,只有孩子们的呼吸声轻轻浅浅。蔡琰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涌起的淡淡疲乏,以及心间那份混杂着喜悦、一点点遗憾、和对未来小小“报复”的期待所带来的、奇异的充实感。
简宇轻轻地、近乎无声地阖上蔡琰的房门,那细微的门轴转动声,仿佛生怕惊扰了门内安睡的妻儿,也像是为那满室的温馨宁谧划上一个暂时的、轻柔的休止符。他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药香与新生儿特有的、甜暖的乳香,与他身上风尘仆仆的铁血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定了定神,目光转向内院另一个方向,那座名为“流萤阁”的雅致院落,在夜色中露出朦胧的轮廓,几点昏黄柔和的灯火,透过茜纱窗棂,静静地晕染开来,如同静谧眼眸,在无声地等待、诉说。
他脚步放得更轻,穿过清漪院与流萤阁之间那片在初冬夜风中飒飒作响的、疏朗的湘妃竹林。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暗影,与他内心那份对貂蝉的牵挂与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一同摇曳。他没有立刻飞奔而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期待,缓步走向那盏为他而亮的灯火。
流萤阁的院门虚掩着,他抬手,指尖触到微凉的门环,停顿了一下,才轻轻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不尖锐,却足以惊动院内守夜的仆从。
院内布置精巧,假山玲珑,一弯浅池映着月色星光,几丛耐寒的兰草在廊下吐露幽香。一切静谧安然,与清漪院的氛围又自不同,少了新生命带来的喧腾喜悦,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特有的、柔美的恬静。
一名身着藕荷色比甲、梳着双鬟的伶俐侍女,正手捧一个黄铜小手炉,从回廊一端快步走来,看样子是刚去添了新炭。她听到门响,下意识抬头,借着廊下灯笼的光晕,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立在月洞门下的、熟悉而高大的身影。
她猛地顿住脚步,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随即又涌上激动的红潮,手中暖炉差点脱手,慌忙屈膝福身,声音因猝不及防的紧张而微微发颤:“丞……丞相万安!奴婢不知丞相归来,未曾远迎,请丞相恕罪!”
“无妨,起来吧。”简宇的声音温和,刻意压低了些,目光已越过她,望向小楼二楼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菱花窗,“蝉儿可歇下了?身子可还好?” 他语气自然,带着长途跋涉后尚未完全褪去的沙哑,但那份关切实实在在,毫不掩饰。
青黛连忙起身,双手仍紧紧捧着暖炉,似乎想借此汲取一点温暖,来平复狂跳的心脏。她低着头,快速回禀道:“回丞相,小姐在的,今日天气凉,小姐略感困倦,午后便歇下了,这会儿……许是刚醒,在榻上歇着呢。” 她不敢隐瞒,但措辞谨慎,暗示貂蝉可能精神不济。
简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果然如此”的理解与“正合我意”的柔和笑意,他向前走了两步,声音放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楼中人:“我来看看她。听闻她怀了身孕,心中挂念,实在放心不下。她近日可有什么不适?饮食、睡眠可还安稳?”
他说这话时,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即将再次为父的喜悦,以及对貂蝉身体真切的关怀,语气坦荡,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探问。
然而,这番话落在青黛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小姐有孕?!丞相……丞相他……他竟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小姐和蔡夫人、蔡公商议后,是当作战胜归来的、最大的惊喜来准备的!除了她这个贴身侍女,以及蔡夫人身边的几位心腹、府中知晓内情的可靠医官,再没有旁人知晓。
连蔡公写给丞相的数封家书中,都只字未提,为的就是要等丞相踏入家门,亲眼看到蔡夫人的一双儿女,又惊又喜之时,再让小姐“不经意”地透露这个好消息,那该是何等的圆满、何等的温情脉脉!这是她们主仆、姐妹、翁婿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是她们能给予远在疆场的丞相,一份最柔软的慰藉。
可现在……丞相怎么会提前知道?!而且听语气,如此笃定,仿佛早就知道了!难道是医官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还是……府中另有内情?无数的念头瞬间在青黛脑中闪过,让她心乱如麻。
但多年的教养和府中规矩让她瞬间清醒:这不是她一个婢女可以、应该、能够过问的!丞相如何得知,自有其消息渠道,或许是军中另有耳目,或许是丞相神机妙算……无论如何,这不是她能问的!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惊疑不定,恭顺地回答,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回丞相,小姐近来身子尚可,只是偶有困乏,医官诊脉,说脉象平稳,只需好生静养,无甚大碍。奴婢……奴婢这就去禀报小姐,说丞相来了!” 说着,她就要转身小跑上楼。
“不急。” 简宇却轻轻抬手,阻止了她。他眉头微蹙,似乎认真思量了一下,随即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夜深了,她既感困倦,便不要急着惊扰她起身。你先悄悄上去看看,若蝉儿已经安睡,或精神实在不济,不必唤醒她,让她好生安歇便是。我明日再来看她也一样。若她醒着,精神尚可,愿意见我,你再下来引我上去。切记,莫要扰了她安胎。”
这番话,语气平缓,却字字句句透着为貂蝉身体着想的细致入微。他不是以丞相的身份命令,而是以丈夫的立场,优先考虑着妻子的安康。这份体恤,让青黛心头又是一震,对丞相的感佩更增几分,同时也暗暗为自家小姐感到高兴。
她连忙福身应道:“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问,绝不敢惊扰小姐。”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暖炉,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上了楼,心中对丞相的敬畏与好感,又深了一层。
小楼内,二层闺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茉莉熏香,混合着一点安胎药的甘苦气息。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貂蝉正斜倚着。她只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软绸寝衣,外罩一件同色的薄绒披风,乌黑如云的长发随意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衬得她肌肤如玉,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一手轻轻搭在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另一手捧着一卷乐谱,但眼神却有些迷离地望着灯花,显然心思并未在书上。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孕期特有的慵懒与倦意,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对归人的期盼。
她近日确实容易困倦,但此刻却并未熟睡,只是半梦半醒,神思有些恍惚。听到门外传来极轻、却又不同于寻常侍女行走的脚步声,她微微侧过头,长睫轻颤,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望向门口。
青黛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探了探头,见貂蝉醒着,这才闪身进来,顺手将房门轻轻掩上,然后快步走到榻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一丝急色,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小姐!丞相……丞相回来了!”
“什么?” 貂蝉猛地睁大了眼睛,方才的困倦之色瞬间一扫而空,眸子亮得惊人,如同瞬间点燃的星火。
她下意识地便要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因惊喜而拔高了一丝:“乾云回来了?他……他在哪儿?快……快请……”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去细想为何他会先来她这里,也忘了自己“有孕”这件事是需要“保密”的惊喜。那一刻,她只想立刻见到他,确认他真的回来了。
“小姐!小姐莫急!” 青黛急忙上前一步,双手虚扶,声音压得更低,急急地说道,“丞相吩咐了!他就在楼下院中,不让奴婢立刻惊动小姐!丞相说,若是小姐已经歇下,或是身子乏了不便起身,便让小姐好生休息,他明日再来!若是小姐方便,愿意见他,他再上来!万万不可让小姐勉强!小姐,您看……” 青黛语速极快,但将简宇的原话转述得清清楚楚,强调了那份体贴。
貂蝉的动作,随着青黛的话语,僵在了半空。她撑在榻上的手微微一顿,那双因惊喜而熠熠生辉的眸子,缓缓地转向青黛,又仿佛透过她,望向了楼下那个在月下等待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冲上眼眶,让她鼻尖一酸,视野瞬间模糊了。
他回来了……他没有先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没有先去安抚满朝文武,而是第一时间来看她……而且,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思念,不是急于分享“有孕”的喜悦,而是她“是否安睡”、“是否疲惫”、“是否方便”!
这种细致入微、将她感受置于首位的珍视与呵护,如同最温热的蜜糖,瞬间包裹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也甜得发颤。
他……他竟然……如此待我!他真的……好爱我!这份认知,比任何甜言蜜语、任何珍贵礼物,都更让她心醉神迷,也让她之前因“惊喜”可能泄露而产生的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不是悲伤,而是满溢的、几乎承载不下的幸福与动容。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拭去泪珠,对着青黛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明媚的笑意,那笑意点亮了她整个脸庞,让一旁的灯光都黯然失色:“方便……怎么会不方便?青黛,你快去……快请丞相上来。我……我没事,只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说着,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温柔地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那里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激荡的心情,传来一阵奇异的暖流。
“是,小姐!” 青黛见她如此,也放下心来,连忙应声,转身快步下楼,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楼下院中,简宇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户。月光洒在他银亮的盔甲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但他此刻的眼神,却是温热的。他心中有些忐忑,既期待见到貂蝉,又怕打扰了她休息。这种心情,与他面对千军万马、面对朝堂风云时截然不同,是一种纯粹的、属于丈夫的牵挂。
脚步声响起,青黛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廊下,对他福身,脸上带着笑意:“丞相,小姐醒着,精神尚可,请您上去呢。”
简宇闻言,眉宇间最后一丝担忧散去,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笑容。他点点头,不再多言,抬步便向小楼走去。青黛连忙在前方引路,步履轻快。
踏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推开那扇熟悉的、雕着并蒂莲的房门,一股混合着女子体香、安神香与淡淡药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内室,貂蝉已从榻上起身,身上多披了一件杏子红的缎面斗篷,正倚在通往内室的月洞门旁。
她没有盛装打扮,未施脂粉,长发也仅是松松绾着,但那不施粉黛的容颜,在柔和灯光的映衬下,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清水出芙蓉般的纯净之美。她脸上泪痕已干,但眼圈微红,更添几分楚楚动人之态。
见到他进来,她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骤然点亮,脸上迅速泛起羞涩而喜悦的红晕,仿佛春日桃花绽放。
“蝉儿!” 简宇几步跨到她面前,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但目光触及她隆起的腰身,动作在空中顿住,眼中闪过关切与小心翼翼的克制。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仔细地、贪婪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思念一次看够。
随即,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溪水般自然流出,每一个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你还好吗?身子可还吃得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胃口如何?夜里睡得安稳吗?医官来看过了?怎么说?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我让人……”
他一连串的问题,急切、真诚,每一个字都围绕着她的身体、她的感受,竟没有一句提及“有孕”的喜讯本身,仿佛那已是既定事实,而她的安康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这份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将她放在第一位的珍视,让貂蝉刚刚止住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
她看着他风尘仆仆、下颌冒出青色胡茬、却满眼都是她的脸,听着他那些絮絮叨叨、却字字暖心的询问,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浸泡在了最温暖的蜜水里,柔软得不成样子。他没有一见面就说“恭喜我又要当爹了”,没有追问孩子是男是女,没有兴奋地谈论未来,而是先问她累不累、苦不苦、想吃什么……
这种被无条件、无保留地爱护着的感觉,让她心中最后一丝因“惊喜”可能被提前揭晓而产生的、细微的失落,也彻底化作了更深沉的感动与甜蜜。他甚至因为顾忌她的身子,而克制住了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夫君……” 她唤道,声音带着浓重的、幸福的哭腔,泪水涟涟而下,她却顾不得擦拭,主动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手,轻轻、却坚定地握住了他停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大手。然后,牵引着那只温暖、带着薄茧、曾执掌千军万马、也曾温柔为她描眉的手,轻轻、珍而重之地,覆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她仰起脸,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那笑容却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带着初为人母的羞涩、骄傲,与全然的信任与爱恋:“夫君,你感觉到了吗?我们……我们有孩子了……妾身……真的好欢喜,好欢喜……”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幸福。
掌心下,隔着柔软的衣料,似乎能感受到那孕育着生命的神奇温热与微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简宇的手明显地颤了一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狂喜、敬畏、责任感与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不再犹豫,手臂一伸,小心翼翼地将貂蝉整个儿拥入怀中。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怀中的是易碎的琉璃,是稀世的珍宝,手臂的力度恰到好处,既给予她坚实的依靠,又生怕压到她。
“蝉儿,我的蝉儿……” 他将脸埋在她散发着幽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深深的歉意与疼惜,“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让你受苦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承诺,也是忏悔:“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孩子。你再也不用一个人了。有什么不舒服,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要告诉我,不许瞒着,知道吗?万事有我,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顶着。”
这些话,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动人心弦。貂蝉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环住他结实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宽阔的胸膛,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有任何的委屈、惶恐或遗憾,只有满溢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安心,以及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与依赖。
她在他怀中用力点头,泣不成声:“嗯……夫君……夫君……我等你……等得好苦……” 所有的思念、等待、孕期的不适与忐忑,都在这个怀抱中,化作了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仿佛要将分离的时光全部补回。貂蝉的哭声渐渐低微,化为细微的抽噎。简宇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圆满。
叙旧良久,貂蝉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只是依旧依恋地靠在简宇怀中,不愿离开这份温暖。屋内静默温馨,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时,她才仿佛想起什么,抬起犹带泪痕、却更显娇媚动人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她眨了眨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好奇与羞涩的疑惑,轻声问道,仿佛只是随口闲聊:“夫君……你方才一进来,便问妾身身子如何,是……是已经知道妾身有孕的事了么?”
她的语气轻柔,带着点娇憨的试探,眼神清澈无辜,仿佛真的只是不解他为何如此笃定:“可是……这件事,昭姬姐姐,还有蔡先生,都说要先瞒着,等夫君凯旋归来,再……再给夫君一个惊喜的。连蔡公写给夫君的家书中,都未曾提及只字片语呢。夫君是……如何得知的?”
她微微偏了偏头,一副“我很好奇”的单纯模样,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画着圈。
她的问题看似随意,带着初为人母的羞涩与好奇,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不解。
简宇闻言,搂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又紧了紧,仿佛要确认她的真实存在。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甚至带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轻松,仿佛觉得她这个问题有些孩子气。
他语气随意地答道,带着分享秘密的愉悦:“哦,你说这个啊。是史阿。大军回程途中,他快马加鞭赶来禀报军情,顺便就把家里的喜事一并告诉我了。说昭姬平安产子,你也……有了我们的骨肉。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我正想着回来要好好谢谢他,带来这么好的消息。”
他低头看着貂蝉,眼中满是温柔与即将再次为人父的喜悦,全然没察觉到这“顺便”二字背后,可能藏着几个女人和一位老人精心策划、想要给他一个双重惊喜的小小“阴谋”。
貂蝉听罢,心中顿时一片雪亮。原来是他!史阿!那个总是神出鬼没、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仿佛对世间一切温情都无动于衷的暗卫统领!怪不得!怪不得夫君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此笃定!这个木头疙瘩!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她瞬间明白了,这个史阿,还真是……“恪尽职守”得可以啊!一点惊喜都不给留!
然而,此刻依偎在夫君温暖可靠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那份因“惊喜”被提前“剧透”而产生的小小郁闷与遗憾,早已被更大的幸福与满足所淹没。
甚至,想到史阿那张万年冰山、严肃刻板的脸,和他一本正经、毫无波澜地汇报“丞相,蔡夫人诞下龙凤,貂蝉夫人有孕七月”的样子,她心里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这人,果然是块不通人情的顽石!不过,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忠心耿耿,一丝不苟,倒也不能全怪他。
她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甜美得令人心醉的笑容,仿佛被这个“答案”逗乐了,又像是为夫君的“消息灵通”而开心。
她将脸轻轻靠回简宇胸前,蹭了蹭,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撒娇般的嗔怪:“原来是史阿……他呀,还真是个尽责的人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她的语气轻柔,听不出半分异样,甚至带着一丝对“尽职下属”的无奈与浅浅的“夸赞”,完全是一副“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的坦然模样。
简宇不疑有他,只觉得她娇憨可爱,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又落下一吻,带着宠溺的笑意:“嗯,他向来如此,心细,嘴也严。好了,莫要管这些琐事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把身子调理好……”
他心思完全回到了照顾眼前人身上,开始絮絮地叮嘱起孕期要注意的种种事项,吃什么,用什么,如何活动,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所有缺失的关怀一次性补足。
貂蝉乖巧地点头应着,依偎在他怀中,唇角弯起幸福的弧度,享受着他难得的、带着点“唠叨”的温情。然而,在简宇看不见的角度,她那被浓密睫毛遮掩的眼眸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抹与温婉外表极不相符的、灵动而狡黠的光芒,如同夜空中一闪而逝的流星。
史阿……这个坏了我们姐妹和蔡公精心准备、筹划了许久的双重惊喜的“大功臣”!虽然夫君不介意,甚至很高兴,但这份“好心办坏事”的“情谊”,我们可都牢牢记在心里了呢。
她在心中默默地盘算着,等过些日子,胎象更稳了,身子也爽利了,定要找个机会,让这位忠心耿耿、却“不通情理”的史阿统领,也“小小地”体会一下,什么叫作“惊喜”……
或者,至少让他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太“尽责”、太“及时”地去汇报的!当然,方式嘛……一定要优雅,要“符合丞相府的规矩”,还要让他哭笑不得、有苦说不出才行!
比如,下次他再来汇报什么“紧急军情”时,“不小心”让厨房给他准备一份加了“特别调料”的茶水?或者,在他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衣上,用无色无味的香粉,撒上点吸引小动物的“好东西”?嗯,这个得和昭姬姐姐好好商量一下……
她这么想着,依偎在夫君怀中的身体,却更加柔软,更加安心。外间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波折”,此刻都化作了这温暖怀抱中,一丝带着甜蜜“记仇”心思的、独属于家的、温馨而有趣的注脚。窗外的月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柔了。
安抚好貂蝉,又在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再三叮嘱了侍女青黛细心照顾,务必以安胎为重,一切用度皆用最好,简宇这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间温暖馨香的内室。走下小楼的台阶,夜风拂面,带着初冬的寒意,让他因与两位妻子重逢而激荡、滚烫的心绪,稍稍冷却了些。
他站在静谧的庭院中,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弦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家的温暖,血脉的延续,妻妾的柔情,这一切都如此美好,让他几乎沉醉其中,想要抛下一切俗务,永远沉浸在这份天伦之乐中。
然而,现实不容他过多沉溺。他是简宇,是大汉丞相,是这即将迎来和平、却又暗流涌动的天下的实际掌控者。
堆积如山的军务、政事,亟待安抚的曹操旧部,刚刚收复的青徐之地,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平衡,长安城内外的治安防务……
无数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心神,提醒着他肩头的重担。他不能,也绝不会因为私情而误了国事。
他眼中最后一丝柔和的眷恋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那份属于上位者的沉静与锐利。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前厅书房的方向走去。
从流萤阁通往前方办公区域的路径,需要穿过一段连接内院与外宅的回廊。回廊两侧栽种着些耐寒的花木,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夜风吹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显幽静。
简宇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飞快地梳理着接下来的事务。先去书房,看看史阿和郭嘉、荀彧他们整理出的紧急军情和奏报,安排曹操旧部的安置事宜,接见几位必须连夜汇报的将领,然后是明日朝会的安排……思绪如电,高速运转。
就在他即将走出回廊,踏入外宅的月亮门时,变故陡生!
一道黑影,快得如同撕裂夜色的闪电,又像是从虚无中骤然凝聚的幽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回廊一侧那丛茂密的、即使在冬日也依然苍翠的松柏阴影中猛然蹿出!那身影娇小,却蕴含着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爆发力与速度,带着一股决绝的、不容置疑的气势,直扑简宇!
简宇是何等人物?身经百战,感知早已敏锐到极致。在黑影启动的刹那,他便已察觉!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委屈、决绝与某种强烈占有欲的、极其复杂而危险的气息。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体内雄浑的力量就要勃发,手臂微抬,便要施展雷霆手段将这不速之客制住!然而,就在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前千分之一瞬,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独属于她的、带着暗影与清冷花香的淡淡气息,如同电流般窜入他的感知!是……
这电光石火间的迟疑,足以决定一切。
“砰!”
一声闷响。那黑影精准无比地撞入了他的怀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猝不及防,下盘竟被撞得一晃,加之他本就因思绪分散、气息放松,竟被这蓄谋已久、力量奇大的一撞,硬生生撞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后背“咚”一声撞在了回廊冰凉坚硬的朱漆廊柱上!廊柱上方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双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地、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力量之大,几乎要勒进他的皮肉。一个温热、柔软、带着急促喘息和淡淡馨香的身体,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廊柱上。正是:
疏影回廊月正昏,猝然香袭定惊魂。
欲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