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二零二三年夏天在南京一家建筑公司实习。公司接了个项目，为江东门纪念馆的局部设施做维护评估。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里。
七月的南京，空气湿热，蝉鸣聒噪。可一踏入纪念馆区域，一股无形的寒意便包裹上来，连蝉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我的任务是检查主体建筑外的几处附属设施的结构状况。带我的王工是个严肃的中年人，在去往工作点的路上，他低声提醒：“小李，在这里，只看工作相关的，别乱看，别乱想，更不要……随便回应什么。”
我那时年轻，对这类话不以为然，只觉得是老师傅的迷信。
我们工作的区域离主展馆有些距离，旁边就是那片着名的“哭墙”——遇难者名单墙。巨大的石碑呈棺椁状，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灰白色的石面在烈日下反射着冷光。我无意中瞥了一眼，那成千上万的名字仿佛有重量，压得我心头一窒。
中午休息，王工去和馆方人员对接，我独自坐在树荫下，离哭墙大约二三十米。四周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却发现信号极差。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一阵哭声。
很轻，很细，像是个孩子，压抑着，断断续续。
我抬头四望，周围空无一人。游客们大多集中在主展馆区域，这片角落僻静无人。也许是错觉？我侧耳再听，哭声似乎消失了。可当我放松下来，那声音又幽幽地飘了过来，这次更清晰了些，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悲切，听得人心头发酸。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投向了那片哭墙。哭声……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我站起身，下意识地朝哭墙走去。越是靠近，那股阴冷的气息就越重。巨大的石壁矗立在眼前，上面的名字如同无数只凝固的眼睛。我顺着声音的方向，视线落在墙根处。那里，似乎比别处更潮湿一些，石头的颜色也更深。
突然，一个名字跳进了我的眼帘——“张小妹”。
非常普通的一个名字，刻在众多名字之中，毫不起眼。但就在我看到它的瞬间，那孩子的哭声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异常清晰。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哭声中的寒意，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个寒颤，猛地后退几步。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王工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我身后，脸色不太好看。
“叫你别乱看。”他叹了口气，“那面墙……有时候是会‘哭’的。尤其是名字清晰，怨气未散的……”
我没敢问“怨气未散”是什么意思，但那个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宁，“张小妹”三个字和那若有若无的哭声，总在我脑海里盘旋。
接下来的几天，相安无事。我们结束了纪念馆的工作，转向其他项目。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深夜。
我在租住的单身公寓里被一阵滴水声吵醒。“滴答……滴答……”声音很有规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以为是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紧，烦躁地起身去检查。
卫生间里，水龙头关得紧紧的，干燥无比。
我疑惑地回到床上，那“滴答”声却依旧清晰，仿佛就在……房间里？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我的床边，更准确地说，是从床底传来的。
一股凉意从脊椎升起。我慢慢坐起身，手有些发抖地摸向床头灯的开关。“啪”一声，柔和的灯光驱散了黑暗。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慢慢把脑袋探出床沿，想看向床底。
就在我的视线即将触及床下那片黑暗的瞬间——
一张高度腐烂、湿漉漉的、稚嫩的脸，猛地从床底探出，几乎与我的脸贴在一起！
那双只剩下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我，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水腥和泥土腐败的恶臭。它咧开嘴，露出黑黄色的牙齿，发出一种类似水泡破裂的“咯咯”声。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向后弹去，重重撞在墙上。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
灯光闪烁了几下，那张鬼脸消失了。床底空空如也，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而且，声音更近了，仿佛就在我的枕边。
我一夜未眠，开着所有的灯，蜷缩在房间角落，直到天亮。那晚之后，怪事便接踵而至。
我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混合着淤泥的腥气，尤其在深夜。家里的水龙头，偶尔会在半夜自己拧开，流出带着腥味的、浑浊的冷水。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在梦里反复看到那个名字——“张小妹”。梦里，我总是站在哭墙前，看着“张小妹”三个字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像流血一样，渗出暗红色的水珠。那孩子的哭声就在我耳边萦绕，越来越凄厉。
我精神迅速萎靡下去，黑眼圈浓重，白天工作也频繁出错。王工看出了我的异常，私下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了那晚在纪念馆听到哭声和看到名字的事，以及之后遇到的怪事。
王工脸色大变：“你被‘跟’上了！”他告诉我，哭墙有些名字，承载的亡魂并未安息，它们会通过“声音”和“注视”寻找“缘分”。如果回应了它们的哭声，或者被它们“选中”，就可能被缠上。
“尤其是孩子，”王工压低声音，“年纪小，夭折得惨，怨气最重，也最执着。它们……渴望被记住，渴望……有个伴。”
我吓得面无人色，求他救命。王工只是个普通工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只建议我去找懂行的人看看，或者去庙里拜拜。他严肃地警告我：“记住，无论它怎么哭，怎么求你，都不要答应！不要叫它的名字！一旦你答应了，或者主动叫了它，就等于确认了‘联系’，它就真的‘住’下来了！”
我试过去寺庙，求了护身符，但作用微乎其微。那“滴答”声和腐臭味依旧如影随形。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安宁。
真正的噩梦，发生在一个雨夜。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我因为连续失眠和精神紧张，发起低烧，头脑昏沉。半梦半醒间，那孩子的哭声又出现了。这一次，哭声不再压抑，而是充满了哀求和绝望，仿佛就在我的枕边。
“冷……好冷啊……”
“水里……好黑……”
“姐姐……拉我一把……”
声音凄楚可怜，让我昏沉的头脑产生了一丝怜悯。它好像……只是个迷路的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炸雷响起，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就在我的床边，站着一个模糊的、湿漉漉的小小身影！它低着头，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不断往下滴着水。那“滴答”声，正是它身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小小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闪电过后，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了它的脸——正是那天晚上从床底探出的那张腐烂的、孩子的脸！
它用那双空洞的眼窝“望”着我，带着哭腔，清晰地叫了一声：
“哥哥……带我回家吧……”
它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魔力，穿透了我的恐惧和意识。在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応，我嘴唇翕动，几乎就要下意识地“嗯”一声，或者问一句“你是谁？”。
千钧一发之际，王工惊恐的警告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不要答应！不要叫它的名字！”
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嘴里弥漫开来，剧痛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些。我紧紧闭上嘴，蜷缩起身体，拼命在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那小身影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回应，突然停止了哭泣。
房间里陷入一种死寂，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滴答”声。
突然，它发出了声音。不是哭泣，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变了调的、充满怨毒的冷笑。
“咯咯咯……找到你了……”
然后，它开始向前移动。不是走，而是像在水里漂浮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我。
我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那冰冷的、带着腐臭的湿气几乎喷在我的脸上。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它……贴了上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刺骨的冰冷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那不是外部的寒冷，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寒意。我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连思维都要被冻僵了。
我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我在地板上醒来，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发着高烧。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浑浊的水渍，散发着淤泥的腥臭。
我挣扎着请了假，去医院吊了水。身体的高烧退了，但那股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感，却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我变得畏光、畏冷，尤其害怕听到滴水声。任何反光的表面——窗户、手机屏幕、甚至是光滑的家具表面，我都害怕在上面看到那个湿漉漉的小影子。
我知道，它没有走。它的一部分，或者说它的“寒冷”，已经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我辞掉了实习工作，搬离了那个公寓，甚至一度离开南京。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种如影随形的阴冷感都挥之不去。尤其在夜深人静时，我偶尔还能听到那极其细微的、仿佛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的滴水声，以及……一声若有若无的、带着满足和怨恨的叹息。
我不敢再靠近任何水域，甚至连家里的马桶，在深夜使用时都让我胆战心惊。我总会想起王工后来告诉我的一些零碎信息，关于当年那场惨案中，很多遇难者是被推进江河、池塘活活淹死的……
那个叫“张小妹”的孩子，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它的怨念，借由哭墙作为媒介，捕捉到了我的“倾听”和“注视”，像一缕湿冷的水草，缠绕上了我的人生。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我站在哭墙前，墙上的名字都在流泪，汇成一条冰冷的河。“张小妹”三个字变得血红，然后，从墙壁里伸出一只泡得发白肿胀的小手，滴着水，缓缓地朝我招着……
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摆脱它了。那面哭墙，以及墙后的无数冤魂，通过一个名字，在我与现实世界之间，撕开了一条细微却无法愈合的裂缝。而那个裂缝里，永远滴着冰冷、腐臭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