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加贾利夫所指引的道路尽头，一片截然不同的地平线撕开了笼罩他们多日的阴霾时，拉班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这，便是灵魂抵达的天国。
泥泞、血污与腐臭被抛在了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清冽的草木芬芳，混杂着烤面包的香气与远处铁匠铺传来的、富有韵律的锤击声。
那声音不是战争的催命鼓点，而是创造与秩序的脉搏。
他们这支残破、肮脏、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队伍，像一摊不慎泼洒在洁白画卷上的污墨，突兀地停留在山岗的边缘。
山岗之下，是一片广阔而井然的营地。
数不清的白色帐篷以一种完美的几何图形排列，旗帜在和风中舒展，巡逻的士兵步伐整齐，他们的盔甲在晨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而非嗜血的寒芒。
没有哭嚎，没有混乱。
妇人们在溪边浣洗衣物，孩子们在帐篷间的空地上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不带一丝阴影。
这景象是如此的不真实，以至于拉班身后的许多妇人直接跪倒在地，用沾满泥土的手捂住嘴，压抑着即将冲破喉咙的哭泣。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巨大幸福击穿心防后的生理反应。
就在这片近乎圣洁的景象前，一名骑士独自骑马等待着。
他的盔甲擦拭得一尘不染，身姿挺拔如松。
拉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张熟悉的脸，那双沉稳的眼。
“欧文大人！”
拉班的声音嘶哑，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连日的奔逃与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欧文爵士催马迎上，他没有立刻下马，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拉班，以及他身后那群形容枯槁的幸存者。
“拉班。”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多了一种拉班无法理解的、超然的宁静。
“我们……”拉班的嘴唇颤抖着，无数的话语堵在胸口，关于那场屠杀，关于巴尔萨的复活，关于希拉多的放行，关于加贾利夫那疯狂的布道，关于他们最终的分道扬镳。他有太多需要倾诉，太多需要确认。
“我想我们有很多话想说吧。”
欧文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不过还是请先向我们领袖报告平安抵达。”
这句话让拉班所有翻涌的情绪瞬间平息。
领袖。
这个词带着一种绝对的、神圣的重量。
欧文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拉班身上，而是转向了远处。那道视线，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所有人的灵魂。
拉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在营地后方那片沐浴在最璀璨光芒下的山坡上，一匹白马静静伫立。
马上的骑士，身着一套银白色的全身甲，那铠甲的工艺巧夺天工，线条流畅优美，仿佛不是凡间铁匠的造物，而是用月光与星辰的碎片编织而成。
就在他们注视的瞬间，骑士缓缓摘下了头盔。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那唯一的光源。
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美的容颜，暴露在空气之中。
那不是凡人的俊美，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种族、超越了所有审美极限的、神性的完美。银色的长发如流动的月华，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在捕捉光线。
光芒，似乎对他有着偏爱。
清晨的阳光不再是普照大地，而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温柔地、虔诚地笼罩着他。光芒在他的铠甲上流淌，在他的发丝间跳跃，在他的肌肤上镀上一层圣辉。
他不成神，神为何物？
拉班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不久前还萦绕心头的恐惧与困惑。
他身后的妇孺们，那些刚刚还在为生还而啜泣的人们，此刻都安静了下来。她们痴痴地望着那个山坡上的身影，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合，眼中倒映出的，是混杂着敬畏、崇拜与狂热的、纯粹的光。
加贾利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头深深埋下，姿态虔诚得如同一个正在向神明忏悔的罪人。
拉班终于理解了。
他理解了加贾利夫口中的“鹰”，理解了他那看似疯狂的信念从何而来。
因为当你亲眼见到这幅景象时，任何的怀疑都是一种亵渎。
巴尔萨那如同恶鬼般的身影，希拉多那洞悉世情的讥诮，佛斯大臣那现实到冷酷的选择……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
什么巨大洪流，什么人世法则。
在这绝对的光芒面前，在这神明般的身姿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不需要言语。
不需要蛊惑。
他仅仅是存在于那里，本身就是唯一的真理，最终的答案。
拉班感觉自己的膝盖也开始发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冲动，让他想要跪下，想要膜拜，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那片光芒。
那是凡人仰望神明时，最本能的姿态。
与那片圣洁营地遥遥相望的，是米特兰的首都，温达姆。
死寂笼罩着这座曾经的雄城。
一声非人的哀嚎，无声无息地撕裂了高空。它不经由空气，而是直接贯穿了灵魂。栖息在塔楼与神庙檐角的鸦群瞬间炸开，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疯狂盘旋，却不敢发出一丝鸣叫。
它们被惊吓，却又被某种更深沉的威压钉在原地。
源头，是那座供奉着‘魔王子宫’转生器的古老神庙。
神庙厚重的石门被一股巨力从内部撞开，碎石崩裂四溅。
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在布满尘埃的台阶上狼狈地翻滚，直到撞上了一尊倾倒的石像才停下。
是仙将戴巴。
他的双眼圆瞪，瞳孔缩成了两个漆黑的点，里面倒映的不是神庙外的天光，而是某种残存于视网膜上的、无法磨灭的恐怖幻象。
他趴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进石缝，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