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对这种鬼话嗤之以鼻。
迷信。
他在这片大海上烧杀抢掠了二十五年,双手沾满的血足够染红一片海湾。如果真有什么冤魂索命,什么海神降罚,他的骨头早就被啃干净了。
他活得好好的。
这就证明,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
“老大……”
“闭嘴。”船长打断了手下的话,后背那股痒意又钻了出来,他反手狠狠抓挠,指甲在粗糙的皮肤上划出几道白痕,“都是些被吓破了胆的屁话。”
他只是不甘心。
他只是需要一个目标来倾泻这份屈辱。
大海上,一只海鸥正贴着浪尖低飞。
它身下的海水突然隆起一个巨大的、平滑的鼓包。下一瞬,一道墨绿色的影子破水而出,那东西头生短角,遍体鳞鳞,张开的巨口中满是剃刀般的利齿,直取空中的海鸥。
然而,那血盆大口还没来得及闭合。
更深的海水中,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阴影上浮。一只眼睛,仅仅是一只眼睛,就比一艘渔船还要巨大。那眼睛漠然地睁开,随即,一张足以吞噬岛屿的巨口从下方张开,连同那条墨绿色的怪物和它搅起的滔天巨浪,一并吞入腹中。
海面翻滚着,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海鸥轻盈地拔高,振翅远去,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捕食,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片刻之后,海马号的轮廓出现在海平线上。
那只海鸥盘旋一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船舷的栏杆上。
船舱内。
小魔女的意识回归身体。
她猛地睁开眼睛,但眼前不是熟悉的船舱天花板,而是两张凑得极近、笑得无比奸诈的脸。
一股冰凉湿滑的触感从她额头、鼻尖和脸颊传来。
“嘿嘿嘿,小魔女,这次的侦察辛苦啦。”
猴子伊斯多洛一手叉腰,另一只手还捏着一根沾满墨汁的羽毛笔,脸上是得逞后小人得志的狂笑。
他身旁,妖精巴克正捧着肚子在空中打滚,笑得连翅膀都扇不动了。
“怎么样?这可是我跟猴子老大精心为你设计的最新款战斗妆容!保证能把海怪都吓跑!”
小魔女抬起手,轻轻抹了一下脸颊。
指尖一片漆黑。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被画成了什么鬼样子。
这两个混蛋。
竟然趁着她幽体脱离,毫无防备的时候……
一股低沉的、危险的魔力波动开始在小小的船舱内弥漫。
伊斯多洛和巴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喂、喂……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啊……”伊斯多洛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后退,后背撞到了墙壁。
“是啊是啊!生气对皮肤不好!”巴克也慌忙飞到了伊斯多洛的头顶上,试图寻找掩护。
小魔女缓缓站起身,双手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羞涩,而是纯粹的怒火。
是被雷劈,还是被火烧?
她正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
“吱呀——”
船舱的门被推开了。
法尔纳塞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她看到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一愣,随即视线落在了小魔女的脸上。
“小魔女小姐?”
她的眼中没有嘲笑,反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您脸上的……是某种新的魔法仪式吗?这些符文,是为了增强感知,还是为了在幽界中进行伪装?”
跟在她身后的塞尔比高,在看到希尔可那张大花脸时,嘴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已经吓得贴在墙上的伊斯多洛。
而一直靠在门边的格斯,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又闭上了。
小魔女胸中那股即将爆发的魔力,被法尔纳塞这句天真到极点的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泄气地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湿布,用力擦拭着脸上的墨迹。
玩笑过后,气氛重新变得严肃。
小魔女擦干净脸,正要开口,将在海面上看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告诉众人。
突然。
所有人同时抬头,望向甲板的方向。
“前方发现船影!”
了望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确认船型!是之前那艘海盗船!”
罗德里克快步走到船头,举起了望远镜。
果然是那艘被他打残了的破船。他们竟然还没放弃。
但罗德里克的心底却升起一丝疑云。
不对劲。
那艘船的主桅和船舵都毁了,又是逆风,他们是怎么追上海马号的?这速度……甚至比海马号全速航行时还要快。
他们用了什么手段?
“全员戒备!”
罗德里克放下望远镜,洪亮的声音传遍甲板,“准备应战!”
就在这时,船舱的门被猛地撞开。
小魔女当先冲了出来,法尔纳塞和塞尔比高紧随其后。
她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迹,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切。
她越过那些忙碌备战的水手,径直冲到罗德里克面前,仰头看着他。
“船长!”
她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锐。
“那不是海盗!”
罗德里克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追过来的那些东西!”小魔女指着远处那个越来越近的黑点,一字一句地说道,“已经不是人了!”
“那是怪物!”
“怎么可能?”
马尼夫柯的尖叫撕裂了甲板上凝重的空气,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扭曲、尖利,甚至盖过了他一直以来无法克服的晕船反应。
他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的冰冷。他死死抓着船舷的缆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惨白得瘆人。
“为什么一直会遇到这种事?!”
他质问着,像一个溺水者质问着无情的海浪。他的目光扫过格斯那沉默的背影,扫过塞尔比高那紧握剑柄的手,最后绝望地停留在远处那个正在飞速放大的黑点上。
猴子伊斯多洛将剑从肩膀上挪开,单手拄在甲板上,他刻意摆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姿势,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
“这只是日常的小事而已!”
他的声音比平时要响亮,带着一种强行挤出来的轻松。但这份故作姿态的 bravado 并没有感染任何人,反而更凸显了那份压抑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他的眼神,根本没有离开过那艘正以违背常理的速度破浪而来的“海盗船”。
小魔女希尔可抬起头,海风吹动着她额前的碎发,那双刚刚从幽界归来的眼眸里,没有恐慌,只有一种看透了本质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没错。”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种事变得很普通了,对所有人来说都一样。”
一句话,为这个疯狂的世界下了定义。
从那天起,那阵风吹过之后。
是的,就是那阵风。
它吹散了旧世界的秩序,也吹来了新时代的梦魇。
罗德里克没有再问。
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航海家,一个相信风帆、船舵与火炮的现实主义者。一艘失去了主桅和船舵的破船,在逆风的情况下,绝无可能追上全速航行的海马号。
这是定律。是物理。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础。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正在无情地践踏着他过去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那个黑点,那艘他亲手击溃的船,正以一种妖异的姿态,笔直地、稳定地、高速地冲来。它不是在航行。它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从深海之下拖拽着,无视风浪,无视阻力,目标明确得令人不寒而栗。
定律被打破了。
现实被扭曲了。
小魔女的话,不是警告,而是陈述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
追过来的,已经不是人了。
罗德里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脑中那根名为“常理”的弦,在这一刻彻底绷断。但他没有哪怕一秒钟的迟疑或混乱。身为指挥官的本能,在极端情况下被磨砺得锋利无比。既然常规的战斗逻辑已经失效,那就必须立刻切换到非常规的模式。
他的目光从那艘鬼船上移开,扫过甲板上每一个神情各异的船员。
恐惧,迷茫,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他胸膛里涌起一股决绝的战意。
不管追来的是什么东西。
人也好,怪物也罢。
只要它还存在于这片大海上,只要它还在火炮的射程之内,那就没什么不同!
“海马号转舵!”
罗德里克的声音洪亮、沉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穿透了弥漫在众人心头的恐慌。
“左满舵!”
水手们像是被注入了灵魂的木偶,下意识地开始执行命令。巨大的舵轮在数名水手的合力下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开始缓缓转动。海马号庞大的船身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左侧的船身完全暴露在敌人前进的航线上。
“打开左侧所有炮门!”
命令接踵而至。
“哗啦!哗啦!哗啦!”
一扇扇厚重的炮门被猛地推开,黑洞洞的炮口从船身侧面依次探出,如同钢铁巨兽睁开了一排冰冷的眼睛,无声地瞄准了那个正在不断逼近的死亡阴影。
罗德里克一把夺过身旁水手递来的望远镜,再次对准目标。
透过镜片,那艘船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依旧是那艘破破烂烂的海盗船,断裂的桅杆,撕碎的船帆,坑坑洼洼的船体。
但是,船上那些晃动的人影……
他们不再是人。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扭曲,四肢以一种违背骨骼结构的诡异角度摆动着。有些东西甚至攀附在船舷外侧,用长出利爪的手脚在船体上爬行。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空洞的眼眶里,闪烁着非人的、饥渴的红光。
那不是海盗。
那是被某种邪恶力量重新驱动起来的……尸骸。
罗德里克放下望远镜,脸色铁青。
他终于明白小魔女那句“已经不是人了”的真正含义。
更让他感到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那些“怪物”正在船上忙碌着,它们将一些粘稠的、蠕动的、不知名的血肉组织,涂抹在船体的破损处。那些血肉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增殖、硬化,修补着船身的创口,甚至在船头形成一个丑陋的、撞角般的突起。
它们在改造那艘船。
它们要用这艘移动的“尸巢”,直接撞上海马号!
“不能让他们靠近!”
罗德里克的咆哮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急切。
他无法想象,一旦被这种东西贴身近战,会是怎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他的手猛地挥下,剑锋直指前方。
“一旦进入射程,马上开始连续炮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