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验室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中走出,星陨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融入了空气循环系统的背景音里,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微微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排列整齐的冷白光带,眼神有些空茫,又像是穿透了层层金属与混凝土,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甚至可能并不“真实”的维度。
(我知道“破界者”的存在……比大多数人以为的都要早。但我没想过,会这么快就以这种方式……触及边缘。)他心中默语,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思绪在奔流,(他们不必遵守这个宇宙所有的法则,是规则之外的“错误”……但得亏现在是在……“无垠泡影”之内。江南……或者说,创造这个“泡影”的“你”……还在压制着更深层的东西。)
(好在还能压制……)这个念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取代。(但,“你”最终需要我做什么呢?“你”的意志,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里,所有的变化,欢笑、泪水、牺牲、重逢……都是在重新演绎“真实世界”曾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一切。一场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情景再现?还是……为了修正某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的预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冷硬的平静。
(到了“你”觉得该告诉我一切的时候,再坦白吧。现在的我……早就看开了。或者说,不得不看开。)他对着虚空,对着那个可能正在某处“注视”,或者本身就是这方天地一部分的意志,无声地传达着。
没有回应。只有走廊尽头换气扇微弱而恒定的嗡鸣。
星陨不再停留,迈开脚步。既然已经来到了医疗中心,他决定顺便去看看山猫。那个同样在兽潮中受了重伤,被判定为“幸存”,却一直处于深度修复性昏迷的队员。她的病房,在更上面的特殊看护区。
一路上,不断有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步履匆匆的医疗官、或是值勤的暗夜军士兵向他敬礼或点头致意。星陨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威严,微微颔首回礼,脚步不停。
他熟练地穿过几条通道,通过数道需要权限验证的密封门,来到了那片环境相对柔和、灯光温暖的看护区。走到一扇标注着“A-07”的病房门前,他停下,抬手,指纹和虹膜验证通过。
“嗤——” 气密门向一侧滑开。
星陨迈步走入。
病房内,光线柔和,各种生命维持设备安静地运行着,发出规律的低鸣。病床整洁……空无一人。
星陨的脚步顿在门口,眉头瞬间拧紧。
(???)
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呢?!
就在他肌肉绷紧,即将调取监控或发出警报的瞬间——
“啪。”
一只手掌,轻轻地、甚至带着点随意地,拍在了他的左肩上。
星陨浑身一僵。以他的感知和实力,被人悄无声息摸到背后拍肩,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非……
他猛地转身,体内灵能几乎本能地要涌动起来,却在看清来人面孔的瞬间,强行压了下去。
“卧槽!” 向来冷静自持的暗夜军总指挥,罕见地、低低地爆了句粗口。不是愤怒,是纯粹的惊讶和……无语。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自然卷、穿着皱巴巴白大褂外面套了件暗夜军作训外套的男人。他脸上挂着一种介于“抱歉打扰了”和“嘿嘿没想到吧”之间的微妙笑容,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清明。
隋浩宁。
暗夜军建立之初就跟着星陨的老队员,或者说,老部下兼老搭档。
一个在数据、分析、黑客、生物学、物理学、信息处理等领域都堪称鬼才的“非典型”全方位人才。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和自身选择,他并未担任显赫军职,而是常驻总部,负责一些最核心也最隐秘的技术支持与研究工作,权限高得吓人,人却低调得常常被新人忽略。
“隋、浩、宁。”星陨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你下次出现,能不能用点正常人类的方式?” 他刚才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某个“破界”现象或者高阶空间系敌人摸到了身后。
“哎呦,总司,我这不是看您老人家对着空病房发呆,怕您着急嘛。”隋浩宁推了推眼镜,嘿嘿一笑,随即表情正经了些,朝着空荡荡的病床努了努嘴,“内个……您是要找原来搁这儿的那丫头吧?山猫?”
星陨眼神一凝:“她人呢?出什么事了?” 难道病情恶化转移了?还是……
“人没事,好得很,好过头了。”隋浩宁语气有点古怪,“大概……三个小时前,生命监测系统显示她脑波活动剧烈增强,身体指标急速恢复并超过基准线。还没等医疗官反应过来,她自己……把维生舱从内部‘拆’了,走了出来。”
“什么?!”星陨瞳孔微缩。从深度修复性昏迷中强行苏醒,还徒手拆了军用级维生舱?这恢复速度和力量……
“然后呢?”
“然后她问了时间日期,确认了您和江南那小子都还活蹦乱跳,哦,还问了钟家老爷子寿宴的情况。”隋浩宁摊手,“接着就说自己躺得快生锈了,要去活动筋骨。我们的人哪拦得住啊?她直接去了地下三层的高级重力训练室。”
隋浩宁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甚至带着点牙疼似的抽气:“问题是……她进去之后,直接把重力参数调到了……二十倍标准重力。”
星陨的眉头彻底锁死了。二十倍重力?那是为肉身强化系黄金级巅峰,或者某些特殊体质将级军官准备的极限测试环境!以山猫之前的实力,在兽潮中又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刚刚从漫长的深度修复中醒来……
“胡闹!她身体怎么可能承受得住!”星陨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急怒,“为什么没人阻止?训练室的系统没锁定吗?”
“阻止?谁去?”隋浩宁苦笑,“靠近门口都被那重力场边缘波及,差点趴下。系统锁定了,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绕过了三级权限锁,直接修改了核心参数……总司,她的实力,还有她对系统的了解程度,恐怕和‘昏迷’之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我们的人给她发通讯,喊话,她只说……”
“说什么?”
“她说——”隋浩宁模仿着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却又带着奇异执拗的语气,“‘别烦我。我需要适应。需要……变强。’ 然后就把训练室内外通讯都屏蔽了,只留了基础生命监测数据通道。数据显示……她目前体征虽然负荷极大,但……惊人地稳定,甚至还在缓慢提升。”
星陨沉默了。他看向空荡荡的病床,又仿佛透过地板,看向地下三层那间正承受着二十倍重力的训练室。
(山猫……不,她现在还不是完全体的“山猫”。那个小丫头片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挑战极限重力……她想干什么?找回失去的力量?还是……在摸索自己身上因祸得福的变化?抑或是,像江南一样,感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催促,必须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来时的路”和“将去的方向”?)
念头电转,星陨不再有丝毫耽搁。他眼神一凝,无需任何设备辅助,强大的精神力瞬间跨越空间,精准链接李鸣山。
几乎在链接建立的瞬间,星陨的身影在原地模糊、消散。
下一刻,地下三层,高级重力训练室厚重的合金大门外,空间一阵扭曲,星陨的身形突兀显现。
他没有丝毫停顿,抬手按在门禁识别区——最高权限绿灯亮起。气密门发出沉重的泄压声,向两侧滑开。
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铅汞,瞬间从门内汹涌而出!
星陨迈步踏入。
“嗡——!”
二十倍标准重力毫无保留地施加在他身上。以星陨的实力,这等重力自然无法真正伤他,但这突如其来的、全方位的极致压迫,依然让他身体微微一沉,脚下原本流畅的步伐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趔趄,仿佛踏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深海。
他立刻调整呼吸,体内磅礴如海的灵能自行流转,肌肉骨骼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瞬间便适应了这异常的环境。他稳住身形,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训练室中央。
那里,没有开启任何虚拟战斗程序,也没有训练器械。只有一个娇小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背对着门口,静静地站立着。
是山猫。
她只穿着最简单的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的手臂、肩膀、小腿上,还残留着未完全消退的、淡粉色的修复疤痕与一些新的、因恐怖重力压迫而绽开的细微血痕。
汗水浸透了她的衣物,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明显的水渍。她的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颈后。
她就那么站着,双拳紧握垂在身侧,微微低着头,似乎只是在……感受。
感受这能将普通钢铁都压得变形的恐怖重力,感受自己身体每一寸肌肉、骨骼、血管乃至细胞在这极端压力下的呻吟、抵抗与……缓慢的适应与强化。
更让星陨瞳孔微缩的是,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尤其沿着脊椎和主要肌群走向,隐隐浮现出一层极其淡薄、却绝不属于正常人类的暗金色细微纹路。
那纹路如同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微微明灭,每一次闪烁,都仿佛在与周围沉重的重力场进行着某种对抗与共鸣,散发出一种古老、坚韧、不屈的微弱波动。
似乎是感应到了星陨的进入和注视,山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地、带着一种滞涩却坚定的意味,转过了身。
她的脸依旧带着少女的轮廓,但那双曾经明亮灵动、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冷静,以及……一丝竭力隐藏却依旧泄露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痛楚。
汗水从她额角滑落,流过沾染了灰尘和血渍的脸颊。
她的目光与星陨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讶,没有问候,甚至没有下属见到长官应有的礼节。那双眼睛,平静得近乎漠然,只是静静地、带着审视和确认的意味,看着星陨。
几秒钟的沉默,只有重力发生器低沉的轰鸣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即使在适应后,二十倍重力下呼吸也绝非轻松)。
终于,山猫开口了。声音因重力压迫和缺水而有些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
“他……怎么样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星陨瞬间明白她问的是谁。
“活着。能跑能跳,惦记着他的夜市,刚立誓要变得比谁都强。”星陨言简意赅,目光紧紧锁住她身上那些暗金色纹路,“你呢?感觉如何?这些……”他指了指那些纹路,“是什么?”
山猫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隐约浮现的纹路,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没能成功。“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茫然,“醒来就有了。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
兽潮里……发生了什么我只有片段的记忆。
我能清楚的感受到的异能,发生了变化。
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
“总司,我控制不了它……完全控制不了。它像有生命,有记忆……不属于这里。”
“那个才是我,是那些破碎的记忆,还是现在的我,才是我。”
那个才是我。这四个字让星陨心头重重一跳。
“所以你来这里,用二十倍重力,不只是为了恢复训练。”星陨的声音低沉下去
“你在尝试回忆记忆,还是......沟通另一个自己,或者思考那个是你。”
“都有。”山猫深吸一口气,在恐怖重力下,这个动作显得无比艰难
“重力……能让我安静一点,让我感觉自己……还是‘我’。也能让我的身体,更快地……记住现在的状态。”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不能成为累赘,更不能变成……怪物。江南那傻小子立誓要变强?呵……我也一样。”
“胡闹!”星陨低喝一声,向前走了一步,即使以他的实力,在二十倍重力下这一步也显得比平时沉重数倍
“你的身体刚从深度修复中醒来,过度压榨会留下不可逆的损伤!立刻停止训练,回医疗中心全面检查!”
山猫却摇了摇头,纹丝不动:“检查过了。数据你都看到了吧?常规手段没用。这东西……不是现代医学能理解的范畴。我需要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它,‘驾驭’它。”
她看着星陨,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恳求的神色,“总司,让我试试。在我彻底变的不是我之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在这里,在极限重力下,我感觉……还能抓住‘自己’。”
星陨看着她倔强而决绝的眼神,看着她身上那不属于此界的暗金纹路,又想起地下七层实验室里那丝与江南相关的暗红能量……一股冰冷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我能理解,但我们想要的,是另一个她,并不是现在的她,可她也是个生命,即便她诞生于山猫的意识,结合了我的意识从而诞生出的新的意识,但我已经尽可能的还原山猫了,最后谁会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活着。)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山猫以为他会强行出手将她带离。
最终,星陨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妥协:“下调到十五倍重力。这是命令。每天训练时间不得超过六小时,必须配合医疗中心的深度监测和能量疏导。一旦体征出现异常下滑或‘它’出现活跃迹象,立即停止。”
山猫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用力点了点头:“是!”
“还有,”星陨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重力环境,临走前,留下一句,“江南那边……先别告诉他你的具体情况。他身上的‘麻烦’不比你少。你们……都需要时间。”
山猫望着星陨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汗湿的拳头,低声应道:“明白。”
厚重的大门再次关闭,将二十倍(即将变成十五倍)的重力与那个正在自己抗争的少女隔绝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