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路的闷响在车厢内回荡，每一次颠簸都让底盘发出克制的呻吟。湘君眼中投射出一道幽蓝的弧光标记出前方岔路。
“左转，抄近道，穿过郊野公园。”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玩味的试探，“不过…林少爷，你确定要在非铺装路面测试‘猎豹金刚’的底盘性能？这可不是你那些精密模型里的数据跑道。”
“导航数据显示，该路线可缩短行程8分17秒。”林浔的回答毫无波澜，手腕稳定地转动方向盘。黑色SUV庞大的车身毫不犹豫地偏离平整的柏油路，驶入野草蔓生的土径。车身随着坑洼明显地上下起伏，底盘传来沉闷的刮擦声。“至于底盘——汉斯猫的工程师在设计冗余时，早已将此类非标准路况纳入考量范畴。除非遇到反坦克壕沟，”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否则问题不大。”
后排，陆展博从笔记本电脑幽蓝的数据流上抬起头，屏幕的光映着他的眼睛，充满了一种近乎崇拜的好奇：“林浔哥，你是不是…对所有事情都有数据支持？”
“只是习惯用概率思维锚定变量。”林浔的目光锐利地锁住前方，车身灵巧地避让开一棵斜伸出来的歪脖子老树，“比如当下，选择这条路径后，我们准时抵达婚礼现场的概率，已从41%提升至67%。”
湘君抱着手臂，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摇晃，闻言只是撇了撇嘴。
【白色背景墙前，湘君对着镜头吐槽：“瞧他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冷淡脸，数据模型算得再溜，刚才过那个大减速带时，攥方向盘的手心都出汗了吧？指尖肯定绷得发白。”他无声地腹诽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林浔搭在方向盘的手上，骨节分明，稳定依旧。“…不过这小子开车的手感确实稳，比上次在游戏厅玩模拟赛车强多了——那次他差点把塑料方向盘从基座上整个掰下来，油门踩得像要蹬穿地板。”】
当“猎豹金刚”带着一身郊野的尘土气息，以一个精准的甩尾稳稳停在草坪边缘时，祭台上的混乱正达到高潮。吕子乔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神父袍仿佛成了他最后的护身符，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白色背景墙前，正用他那融合了烧烤摊吆喝和网吧通宵后混沌感的“散装英语”奋力输出：
“…Now！ put the ring on her finger… No！ Your left hand！ oh my god！ You put it on the thumb！”
台下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哄笑，声浪几乎掀翻塑料座椅。曾小贤在人群里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一边还不忘扯着旁边胡一菲的袖子：“一菲！我就说这神父不靠谱！听他说话，跟听东北二人转现场开腔似的！”
“闭嘴！”胡一菲一个凌厉的眼刀扫过去，那眼神里的杀气让曾小贤的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再废话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塞新娘婚纱里让你上去主持？！”她的威胁掷地有声。
就在胡一菲转头准备继续镇压混乱时，视线恰好捕捉到那辆刚停稳的黑色SUV。车门打开，陆展博和林宛瑜先后跳了下来。
“展博！”胡一菲的声音里瞬间染上一丝惊喜。
“老姐！”展博抱着笔记本，快步跑了过来。
林浔推开车门，鞋踩上被踩得有些凌乱的草坪。喧嚣的人声、走调的音乐和吕子乔那口音奇特的英语混杂着涌来。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向祭台中心那个穿着神父袍、正急得额头冒汗的吕子乔。
然而，就在目光触及吕子乔的瞬间，林浔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吕子乔身后，。一个半透明的人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浮现在他眼中。那是一位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面容温婉，眼神里却盛满了与吕子乔如出一辙的焦急。她的身影虚浮不定，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宽大的衣带，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拼命提醒什么。
“那是…”林浔低语，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惊愕。
湘君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侧，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个虚幻的身影，声音带着洞察一切的玩味：“哦？那个神父的‘幻想伙伴’？长得倒是挺漂亮嘛。就是这身和服…”他轻啧一声，“典型的逃避型人格投射。”
林浔没有回应湘君的调侃，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牢牢锁定在和服女子那张焦急的脸上。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自助餐台旁一个正偷偷挖了一大块奶油蛋糕塞进嘴里的女孩身上——陈美嘉。她吃得嘴角沾着白色奶油，浑然不觉自己正成为对比的焦点。
两张脸，一张虚幻焦急，一张真实而带着点心满意足的傻气，却在林浔的视网膜上，瞬间完成了无懈可击的重叠。
“不应该…”林浔心中默念，无数关于潜意识防御机制、幻想伙伴形成原理的心理学模型在他脑中飞速运转碰撞，却无法解释这惊人的重合，“幻想伙伴是内心缺失或渴望的具象化…是高度主观的映射…怎么可能与现实中的特定个体，在物理特征上达到完全一致？这不符逻辑…”
就在这时，曾小贤不知何时又窜到了祭台上，一把抢过吕子乔手里的话筒，脸上堆着招牌式的、努力想镇住场子却更显滑稽的笑容：“咳咳！各位来宾！各位亲朋！稍安勿躁！新郎新娘马上就要抵达这爱的圣殿了！”他试图拔高音调制造庄重感，“在这共襄盛举的美好时刻，我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大家对这对新人的浓浓祝福！所以，我们特意收到了一份特别的贺信！是来自我们这栋公寓的创始人，某种意义上，他也是这对新人缘分的月老！”
他夸张地挥舞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然后煞有介事地拆开，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模仿新闻播音的腔调念道：“我非常高兴，能在我的房子里，见证这样一对优秀的年轻人喜结连理！我为他们送上最真挚的祝福！你们，完成了我的一个心愿！我在此宣布，欢迎所有相信爱情的有情人，都能入住我们的公寓！为此，我送上两份礼物：第一份，送给今天的新人——在我能力范围以内，我可以完成你们一个心愿！第二份，送给在场的所有人以及未来的住户——凡是在我们这栋公寓里相识、相知、坠入情网的有情人，均可享受水电全免，房租减半的超级福利！”
“真的呀？！”吕子乔陈美嘉惊呼。
“听见没有？！水电全免！房租减半！”两人兴奋地重复。
“那还等什么！”几乎是异口同声，吕子乔和陈美嘉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响起，带着一模一样的、发现了金矿般的惊喜亮光。两人隔着混乱的人群，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脸上却都浮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狡黠。
“看！新郎新娘到了！”林宛瑜清脆的声音带着喜悦，指向缓缓驶来的、装饰着鲜花和气球的婚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车门打开，盛装的新郎新娘在亲友的簇拥和漫天抛洒的彩纸花瓣中，带着幸福而略显紧张的笑容，手挽着手，踏上了通往祭台的红毯。
音乐的节奏适时变得庄重而深情。吕子乔在陈美嘉眼神的疯狂示意下，总算找回了点“神父”的自觉，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袍子站回祭台中央。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找回点神圣感：“很荣幸即将在这里，代表…呃…神的旨意，见证两位新人结为神圣的夫妻。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沉痛”和“真诚”，“非常抱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行使神父的神圣职责了！因为在这个充满爱的地方，在这无与伦比的氛围里，我无法再阻止内心那汹涌澎湃的情感对我的召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戏剧性的激情，“偶然！绝对的偶然！万分偶然！太偶然了！就在这个神奇的公寓，我找到了我一生都在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在全场宾客愕然的目光聚焦下，吕子乔猛地转身，不再看新郎新娘，而是将手直直地伸向台下，指向了正偷偷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的陈美嘉，眼神“深情”得能溺死人：“就是你！我的美嘉！”
他几步冲下祭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极其浮夸的滑跪姿态，“咚”地单膝跪倒在猝不及防、差点被蛋糕噎住的陈美嘉面前，紧紧抓住了她沾着奶油的手：
“你的眸，清澈如泉，让我沉醉！你的手，温柔细腻，让我痴迷！你的心，晶莹剔透，是我永恒的港湾！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人生伴侣！让我做你的男人，守护你一生一世，好吗？”他仰着脸，眼神炽热。
陈美嘉的脸颊瞬间红透，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蛋糕。她看着吕子乔那张写满“深情”的脸，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一种同样戏剧化、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柔情”回应道，顺势“虚弱”地靠进吕子乔怀里：
“你的臂…孔武有力，让我安心！你的胸…宽广伟岸，是我的依靠！你的皮…厚得刀枪不入，正好替我遮风挡雨！你就是我未来全部的指望！让我陪你…慢慢变老吧！”
这番“深情告白”用词之诡异，情感之浮夸，让原本庄严感动的婚礼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荒诞。台下众人表情精彩纷呈，想笑又碍于场合拼命憋着，脸都扭曲了。
“噗——”曾小贤第一个没忍住，喷笑出声，随即死死捂住嘴，肩膀疯狂抖动。
胡一菲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还“依偎”在一起的吕子乔和陈美嘉强行撕开，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神父！你！太！抢！戏！了！台上还有正主儿等着你主持呢！赶紧给我滚回去！”
“哦对对对！正事！正事！”吕子乔如梦初醒，尴尬地抹了把脸，赶紧挣脱胡一菲的铁爪，手忙脚乱地爬回祭台。他身后的虚影，那个和服女子，此刻急得在原地团团转，虚幻的手指拼命指着台上茫然的新郎新娘，无声的呐喊几乎要凝成实质。
林浔站在喧闹的边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夕阳的金辉将草坪上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纠缠的影子：手忙脚乱念错誓词的吕子乔、台下捂着嘴肩膀还在抖的陈美嘉、那个急得打转却无人能见的和服幻影、拿着手机偷拍视频乐不可支的曾小贤、还有散落一地被踩坏的彩带和翻倒的饮料杯。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槟、奶油蛋糕和青草被践踏后散发的微腥气息。
“呵，有点意思。”湘君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阵微凉的风，“比你电脑里那些冰冷完美的虚拟社区，可热闹鲜活多了，对吧？”
林浔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吕子乔与陈美嘉之间那混乱又充满张力的互动上停留，又缓缓移向那个只有他和湘君、吕子乔能清晰“看见”的、与陈美嘉容貌完全重合的焦虑幻影。混乱的婚礼现场，如同一个巨大的、动态的混沌模型，无数变量在其中激烈碰撞，产生着无法用简单概率预测的结果。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兴趣”的情绪，极其细微地，在他精密运转的思维核心中滋生出来。他忽然觉得，现实世界这摊浑水，似乎比他预设的所有“概率模型”都要复杂、混乱，却也…有趣得多。
至少，一个绝佳的、全新的研究课题，已经自动浮现在他的意识界面——【关于幻想伙伴与现实个体容貌高度重合现象的成因及其心理防御机制研究】。
这场由假神父、真吃货、不靠谱主持人和一份意外福利引发的、差点崩坏的婚礼闹剧，不过是为这个课题，拉开了一个无比鲜活的序幕。真正的变量碰撞，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