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枪的蓝白色弧光在真空里无声绽放，机械臂的每一次移动都带着刻意放缓的谨慎。苏羽站在观察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下方，那座初具雏形的信标阵列在火星的赤红土壤上伸展着银色的脉络，表面的信息路径如同某种活体生物的毛细血管，在稀薄的大气中微微泛着磷光。
他刚刚签署了新的工程指令。材料数据库里那些无法完全解析的共振特性，信标表面那些仿佛自主生成的纹路，都在指向同一个结论——他们正在使用的是一种超出人类现有材料学认知的物质。为此，他命令所有结构节点增加百分之十五的冗余厚度，关键连接处的安全系数提升至理论值的两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苏博士？”
马库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务实腔调。他手里拿着刚刚更新的施工图纸，眉头紧锁。“这些改动会让阵列总质量增加近八吨。推进系统需要重新计算燃料配比，支撑结构也要相应加强。”
“我知道。”苏羽没有转身，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蜿蜒的银色线条上。“但我们面对的是未知。在完全理解这些材料的特性之前，保守是唯一的选择。”
指挥舱的门无声滑开，雷诺将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舱内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没有问候，没有寒暄，他直接走向控制台，调出刚刚上传的工程变更数据。
“解释。”雷诺的声音像火星的夜晚一样冰冷。
苏羽终于转过身来。“将军，我们在处理一种具有生物特性的工程材料。标准的安全系数可能不适用。”
“我看过报告。”雷诺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滑动，调出一组复杂的公式。“GSS-1理论明确指出，阵列效能与结构纯度直接相关。你增加的这些冗余——”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屏幕上，“——会像血管中的血栓一样阻碍信息流动。”
控制室里的工程师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空气仿佛突然变得粘稠，只有循环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在背景中持续。
“这不是普通的工程材料，将军。”苏羽的声音保持着平静，但指节已经微微发白。“它有自己的节奏，自己的呼吸。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会与自身产生共振干扰。”
雷诺向前迈了一步，军靴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苏博士，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偏远的红色星球上建造这个阵列？是为了安全地进行学术研究吗？”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控制室，最终回到苏羽脸上。
“这个阵列必须达到理论预测的最高效能。任何偏离最优值的修改，都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更是在拿全人类的未来冒险。”雷诺的声音压低，却更加锐利，“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撤销这些冗余设计。否则，我会亲自接管这个项目。”
将军转身离开，门在他身后合拢的声音像一声枪响。
苏羽感到胃部一阵紧缩。他看向马库斯，发现工程师正低头研究着自己的数据板，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控制室里的其他人也重新投入工作，但那种刚刚萌芽的敬畏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沉默。
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苏羽没有离开控制室。他调出所有的监测数据，试图在材料的不确定性和阵列效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但每一次模拟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没有足够的冗余，阵列在完全激活时可能会因为无法预测的共振而解体。
“苏博士。”马库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我们收到了地球方面的最新分析报告。”
全息屏幕上展开一组复杂的数据流。材料科学家们终于确认，那些银色合金确实具有某种形式的“记忆效应”——它们会记录并适应通过自身的信息流，就像生物神经元强化常用的突触连接。
“这解释了那些自主生成的纹路。”马库斯指着屏幕上放大的一处结构节点，“但同时也意味着，阵列在激活初期会经历一个不稳定的适应期。如果结构不够强韧...”
“它可能会在完成自适应之前就崩溃。”苏羽接完了工程师未说完的话。
就在这时，控制台发出急促的提示音。雷诺将军的通讯请求在屏幕上闪烁，倒计时显示距离他设定的最后期限只剩不到一小时。
苏羽深吸一口气，接通了通讯。
“你的决定，博士？”雷诺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他在轨道空间站的办公室。
“将军，我刚刚收到了材料分析的最新报告。这些合金具有记忆特性，这意味着——”
“我知道那份报告的内容，博士。”雷诺打断他，“我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正是为什么阵列必须按照原始设计建造——只有纯净的结构才能引导正确的信息流，完成预期的自适应。”
苏羽感到一阵无力。“但如果阵列在自适应完成前就因为共振而解体呢？”
“那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降低效能的借口。”雷诺的声音毫无波动，“这个阵列不是科学实验，苏博士。它是武器，是我们在可能到来的对话中唯一的筹码。而武器必须锋利。”
通讯切断，屏幕恢复黑暗。
苏羽站在原地，感到汗水沿着脊椎滑落。他看向观察窗外，工人们正在为信标安装最后一批传导单元。在火星特有的橙红色天光下，那些银色的结构仿佛在呼吸，在等待。
他调出工程控制界面，手指悬在“确认修改”的选项上方。撤销冗余设计只需要几次点击，但他知道，那可能会让整个项目走向不可控的结局。
“博士？”马库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工人们都在等待下一步指令。”
苏羽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控制台一角的小型全息投影上——那是他的女儿在地球上发送给他的画作，画中是父女二人手牵手站在火星表面的简单线条。画的底部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爸爸，要平安回家。”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重新睁开。
“继续按照修订后的图纸施工。”他的声音很轻，但控制室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冗余设计保持不变。”
马库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
当施工重新开始时，苏羽独自走向通讯站。他需要联系地球上的几位关键人物——那些在科学界有足够影响力，能够对抗军方压力的人。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按下通讯键的那一刻，他瞥见观察窗外的信标阵列。在火星双月的照耀下，那些银色的结构仿佛在对他低语，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对话中那些无人能预见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