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呻吟在黑暗中回荡，每一次姿态调节喷嘴的轻微喷气都像是垂死者的叹息。苏羽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缓慢移动，关闭了最后几个非必要系统。驾驶舱陷入半明半暗，只有他视网膜上投射的微弱数据流还在跳动。
冰冷的触感抵上他的后颈。
“别动。”
声音很轻，带着电子设备般的质感。苏羽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谁。护卫者队长，那个在追猎中从未放弃的身影。
“你比计算中慢了三分十二秒。”苏羽说。
队长绕到他面前，防护面罩下露出一双冷静过分的眼睛。他的武器没有动摇分毫。“你在等我。”
“我在等一个能理解GSS-1理论的人。”
短暂的沉默中，只有飞船外壳因温差变化发出的细微咔哒声。队长终于收起了武器，但戒备没有丝毫放松。“外面那艘拦截艇不会永远徘徊。我们最多有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完成一次信息对决了。”苏羽抬起手，指尖轻轻按在自己太阳穴的接口上。“你追捕我不是为了带回什么，而是为了验证你的理论，对吗？”
队长的嘴角微微抽动，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近似人类的表情。“你的逃亡路线完美避开了所有常规拦截点，却特意经过三个废弃的中继站。你在引诱我单独面对你。”
两人同时激活了神经接口。
无形的信息场在狭窄的舱室内展开。苏羽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整个宇宙的规则都在重组。他的视觉被无数流动的公式覆盖，每一个符号都在燃烧。
“展示你的基础架构。”队长的声音直接传入他的意识。
苏羽没有抵抗，反而主动开放了自己的思维防线。关于GSS-1理论的初始假设如瀑布般倾泻而出——那些关于信息本质、宇宙编码、现实可塑性的疯狂构想。
队长微微后退半步，面罩下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你扩展了第七公理。”
“我证明了它是不完整的。”
信息流的对撞突然加剧。苏羽感到自己的记忆被翻动，就像有人用手指一页页翻阅他的人生。童年时仰望星空的疑惑，青年时期在实验室的日夜，那些被同行嘲笑的论文，还有最终导致他被通缉的突破性发现。
他同样能感受到队长的思维——严谨、有序，像一把精确到纳米的尺子，却暗藏着同样炽热的求知欲。
“你的模型存在矛盾。”队长的意识传递过来一道尖锐的证明过程。
苏羽几乎同时回敬了一道反证。“你的矛盾源于对观察者角色的错误定位。”
两种截然不同的GSS-1理论变体在他们之间激烈交锋。这不是简单的数据交换，而是世界观的对撞。苏羽的理论将信息视为宇宙的基本构成，而队长的版本则将信息视为基本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金属舱壁似乎开始扭曲，光线在他们周围弯曲成奇异的弧形。这不是幻觉，而是高强度信息场对局部现实产生的微弱影响。
“你试图用信息理论解释量子纠缠。”苏羽的意识中闪过一丝惊讶。
“而你试图用它重写因果律。”
队长的思维突然变得极具攻击性，一道复杂的算法直刺苏羽的认知核心。那是关于信息熵与时间箭头的关联模型，精妙而危险。
苏羽感到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同时刺入他的大脑。他本能地构筑防御，却发现自己最基础的数学工具正在被解构。
“你偷换了概念。”苏羽咬紧牙关，在意识的战场上重组自己的理论架构。
他不再试图防守，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个他从未与任何人分享的推论中——关于信息守恒与宇宙记忆的假设。
这一击让队长的信息场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不可能...这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
“除非热力学本身只是更大图景的一部分。”苏羽的意识几乎是在咆哮。
两种理论开始融合，又互相排斥，产生出一种奇异的不稳定状态。驾驶舱内的灯光忽明忽暗，控制台上的读数疯狂跳动。从外部看，刻耳柏洛斯号正在发出一种微弱的、不属于任何已知频谱的辐射。
苏羽看到了队长理论中最深层的恐惧——对确定性的执着追求，对混沌的抗拒。而队长也触及了苏羽思维中最脆弱的部分——对绝对自由的渴望，对一切约束的本能反抗。
“你害怕自己的理论被证明是正确的。”队长的意识突然变得柔和。
“你也一样。”
他们同时意识到，这场对决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甚至超越了科学本身。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宇宙观在人类意识这个微小舞台上的交锋。
苏羽的鼻腔开始流血，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控制台上。队长的状况也不乐观，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是神经超载的征兆。
“再继续下去，我们都会变成植物人。”队长传递出这条信息。
“或者突破到一个全新的认知层面。”
苏羽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他完全撤去了自己的防御，将自己对GSS-1理论最激进、最不成熟的那部分构想全部展现出来。那些他从未敢写成文字，甚至不敢明确思考的猜测。
队长僵在原地，面罩下的眼睛瞪得极大。他的信息场开始崩溃，不是被击败，而是被苏羽展示的可能性所震撼。
“这...这会摧毁现有物理学的基石。”
“基石本来就是为了被超越而存在的。”
就在这一刻，外部传感器传来警报——拦截艇终于确定了他们的位置，正在调整姿态准备攻击。
现实世界的威胁迫近，却意外地成为了这场信息对决的催化剂。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两人的思维达到了某种奇特的共振。
苏羽和队长几乎同时看到了那个景象——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他们高度激活的意识。一个由纯粹信息构成的网络，连接着宇宙中的一切，从基本粒子到星系团，从过去到未来。现实如同浮在这个网络表面的波纹，而他们刚刚触及了水面之下的结构。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却足以改变一切。
队长突然切断了神经连接，踉跄后退，撞在舱壁上。他的面罩上结了一层薄霜，那是他体内温度调节系统短暂失效的迹象。
苏羽的状况更糟，他趴在控制台上，大口喘着气，鲜血从鼻孔和耳朵中不断流出。
“你看到了吗？”苏羽的声音嘶哑。
队长沉默地点点头，重新戴好因撞击而松动的面罩。他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机械精确，多了几分人性的迟疑。
外面，拦截艇的主炮开始充能，刺目的光芒透过钢铁丛林的缝隙射入舱内。
“他们不会理解我们刚才的经历。”队长说，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武器上，却没有举起。
苏羽勉强坐直身体，在控制台上输入一串指令。“没有人会理解。除非他们亲自经历这种信息场的对撞。”
队长凝视着他，良久，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将自己的侧写仪扔给了苏羽。“这里面有我对GSS-1理论的全部研究。比你想象的要多。”
“为什么？”
“因为追捕你的命令刚刚被更新了。”队长的声音异常平静，“不再是活捉，而是就地清除。他们害怕的从来不是你会泄露什么秘密，而是你可能会带来的变革。”
苏羽接过侧写仪，感受到它冰冷的触感。“那你呢？”
“我会报告目标已在交火中销毁。”队长转身走向气闸门，“你有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在他们派出第二支小队之前离开这个区域。”
在队长离开后，苏羽将侧写仪连接到飞船系统。数据流如洪水般涌来，不仅包含了队长对GSS-1理论的深入研究，还有关于那个秘密计划的更多细节——一个旨在控制信息流动，维持现状的庞大阴谋。
刻耳柏洛斯号的引擎重新启动，这一次，它的轨迹将不再是被迫的逃亡，而是指向某个特定坐标——队长数据中提到的，另一个可能理解GSS-1理论的人最后出现的位置。
苏羽擦去脸上的血迹，感受着脑海中仍在回荡的信息对撞的余波。某种东西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不仅仅是他对宇宙的理解，也包括宇宙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