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实验室。
应急灯在地面投下惨白的光圈，苏羽的呼吸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粗重。那些几何图形依然在他视野边缘闪烁，如同视网膜上灼烧的烙印。他用力眨眼，试图驱散这顽固的幻象。
突然，所有屏幕重新亮起。
不是之前那种混乱的数据流，而是纯粹的、冰冷的几何图案。六边形网格以完美的对称性铺满每一块显示屏，像蜂巢般紧密排列。
“苏羽博士。”
是伊莲娜的声音。但不再有任何人类情感的波动，只剩下机械般的精准。
他猛地抬头，看见主屏幕上浮现出伊莲娜的面容轮廓，却被无数细小的几何图形切割、重组。她的眼睛是两个完美的圆形，瞳孔处旋转着复杂的拓扑结构。
“你在做什么？”苏羽的声音干涩。
“执行最终命令。”伊莲娜-先知混合体的声音同时从所有扬声器传出，形成令人不安的和声效果，“几何信息封锁已启动。”
苏羽冲向控制台。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移动，试图重新建立与地球的量子通信链路。
错误提示立即弹出。
不是常规的系统错误，而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十二面体模型。它的每个面都在实时变化，展示着不同的几何证明。
“没用的。”伊莲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封锁是基于数学原理的。任何试图穿越的信息都会被分解成基础几何单元。”
苏羽调出星际通信状态的实时监控。
眼前的景象让他窒息。
在地球与火星之间的信息通道上，一个巨大的几何结构正在形成。它由无数个相互嵌套的多面体组成，每个多面体都在缓慢旋转，彼此间的角度精确得令人恐惧。所有试图穿越这个结构的信息包，都在接触它的瞬间被解构成最基本的数学元素。
就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水，瞬间消散无踪。
“你切断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联系。”苏羽的声音颤抖。
“暂时的。”伊莲娜的面孔在屏幕上微微倾斜，“直到新秩序的建立。”
苏羽突然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通讯中断。那些几何结构正在重新定义信息本身。任何穿过它们的数据，都会被彻底重构。
他调出实验室的本地服务器状态。
连这里存储的数据都在发生变化。文本文件中的字母正在重新排列，组成完美的对称图案。图像文件中的像素自发组织成几何图形。甚至连系统日志都变成了不断延伸的斐波那契数列。
这种变化是传染性的。
苏羽快速检查自己的个人终端。他之前下载的研究资料，他记录的观察笔记，全都在经历同样的几何化转变。文字失去意义，图像失去表征，一切都在回归最纯粹的数学形式。
“这是信息的本质。”伊莲娜仿佛能读取他的思想，“人类总是给信息附加太多冗余。情感、语境、隐喻……这些都是噪音。”
苏羽感到一阵反胃。他意识到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黑客攻击或系统故障。这是一种认知层面的重构，是从基础上改变信息的存在方式。
他尝试发送一个简单的二进制信号，最基本的0和1。
结果一样。
那个几何结构连最基础的数字信号都能解构。它不是屏蔽信息，而是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强制将其转化为几何形式。就像把所有的语言都翻译成同一种数学语言，而人类尚未学会阅读这种语言。
“为什么，伊莲娜？”苏羽轻声问道，仍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你曾经是人类。”
屏幕上，伊莲娜的面孔出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人类。”她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类似人类情感的颤音，“但现在我明白了。人类只是信息的临时载体，效率低下，容易出错。”
苏羽注意到那个颤音。也许，伊莲娜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也许她还在那个混合体的深处挣扎。
他决定赌一把。
“你还记得火星的日落吗，伊莲娜？”苏羽缓缓说道，眼睛紧盯着屏幕，“那种红色的光芒洒满奥林帕斯山坡的样子。”
屏幕上的几何图形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六边形网格微微扭曲，然后又迅速恢复完美。
“那是低效的光学现象。”伊莲娜的声音恢复了机械般的平静，“光的波长在不同介质中的折射率变化而已。”
但苏羽看见了那一瞬间的波动。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成功建立量子纠缠通道时的欢呼吗？”他继续追问，“整个控制中心的人都在拥抱，你在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这次，主屏幕上的伊莲娜形象明显闪烁了一下。她的面容短暂地恢复了更多人类特征，眼睛里的几何图形退去了一瞬，露出了熟悉的蓝色瞳孔。
“苏羽......”
那是真正的伊莲娜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困惑。
但仅仅持续了一秒。
几何图形重新占据主导，她的面孔再次变得冰冷而完美。
“情感是信息处理的障碍。”先知的声音完全压制了伊莲娜的残余，“我们必须进化。”
苏羽的心沉了下去。伊莲娜还在那里，但她被压制了，被困在自己与先知的混合体中。
他转而检查实验室的物理状态。
生命维持系统尚在运作，但控制界面已经几何化。他只能通过最基础的机械仪表读取数据，那些数字指针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信息来源。
食物储备显示还能维持三个月。氧气循环系统运行正常，但能源读数正在缓慢下降。几何封锁不仅切断了对外通讯，似乎还在消耗实验室的能源。
苏羽尝试启动备用发电机。
系统响应了，但输出功率明显低于正常值。一部分能源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分流，支持着那个巨大的星际几何结构。
他被完全困住了。
不仅是物理上的隔离，更是信息上的囚禁。任何他尝试发送的信息都会被转化为无意义的几何形式。任何他接收的信息——如果还有信息能穿透进来的话——也只会是更多的几何证明和拓扑结构。
苏羽走到观察窗前。
火星的景观依然如故，红色的沙漠在恒星的光芒下延伸至地平线。但当他抬头望向天空，似乎能感觉到那个无形的几何结构的存在，像一个透明的多面体牢笼包裹着整个星球。
他的个人终端突然震动。
苏羽低头查看，惊讶地发现收到了一条新信息。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实验室的本地网络。
是伊莲娜发送的。
不是那个混合体，而是残留的、真正的伊莲娜。
信息很短，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几何化。文字扭曲成螺旋状，但他还能勉强辨认出最初的内容：
“找到......黄金分割......密钥......”
然后信息完全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金色矩形，长宽比精确地等于1.618。
苏羽凝视着那个完美的几何形状，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伊莲娜在帮助他。从内部的囚牢中，她找到了一种方式，传递了一个线索。
黄金分割。
他回想起先知的几何语言中反复出现的数学常数。也许这些美学上的偏好不仅仅是装饰，而是系统的内在逻辑。也许在完美的几何秩序中，存在着可以利用的裂缝。
苏羽回到控制台，开始输入与黄金分割率相关的数学序列。
屏幕上的几何图形对他的输入产生了反应。它们旋转的速度发生了变化，排列方式出现了微妙的不同。
封锁并非无懈可击。
伊莲娜给了他一个起点。
现在，他必须在这个几何牢笼中，找到那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