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堂,幼帝刘策居住的那间独立学舍。
夜已深,窗外的虫鸣与远处工坊区彻底沉寂后的寂静交织在一起。
书案上,一盏鲸油灯静静燃烧,光线稳定而柔和,照亮了铺开的素白信笺,也照亮了少年皇帝专注而明亮的眼眸。
封王大典的喧嚣已然散去,潜龙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那场盛大仪式带来的冲击与思考,却在刘策心中久久回荡。
白日里,他也作为北大学堂的“学子刘瑾”,远远观礼,看到了那些庄严的仪仗,听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千岁”之声,更看到了那位新任“唐王”接受金册时,平静面容下难以完全掩饰的、属于开创者的深沉气度。
刘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先提起紫毫小楷,在旁边的草稿纸上慢慢勾勒着。
笔下渐渐出现一口锅,锅下是恰到好处的柴火,锅中是一条完整的鱼,旁边还画着盐罐、姜片等佐料。
这不是什么精妙的画作,却清晰表达着他此刻心中盘旋的意象。
待胸中思绪完全理顺,刘策才深吸一口气,正式开始给母后写信。
笔尖落在“母后懿鉴”四字之后,便流畅起来。
“……潜龙城封王大典已毕,喧腾渐息。儿臣远观全程,心绪难平,感触良多。今特书此信,与母后分享儿臣浅见。”
刘策的笔迹比以往更加沉稳有力。
“首先,儿臣以为,朝廷此次敕封李晨为唐王,允其设镇北州、辖晋州全境,此策……甚妙!”
少年停下笔,想了想,又在“甚妙”二字旁,用更小的字添上一句:“可谓无本万利之买卖。”
“李晨之实力,早已坐拥晋州,联结西凉,新得河套,其势已成,非一纸空文所能制约。朝廷与其徒劳防范,空耗心力,甚至激化矛盾,不如顺水推舟,予以承认,并以‘王爵’虚名加之。此举,看似朝廷让步,实则以虚名换实利。”
“李晨得此名分,至少在明面上,须得尊奉朝廷诏令,其扩张行为亦披上了‘为王前驱’、‘为国屏藩’的外衣,减少了公然割据的恶名。而朝廷,几乎未付出任何实质代价(土地早已在李晨手中),便暂时稳住、甚至在一定时间内‘捆绑’住了这位北地最强的藩镇首领,使其至少在名义上,仍是大炎的‘唐王’,而非自立为帝的叛逆。”
写到这里,刘策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洞察利害的冷静光芒。
这大半年在北大学堂,旁听苏文、郭孝等人分析时政,阅读各类经世典籍,加上亲眼所见潜龙的运作,让少年皇帝迅速褪去了深宫中的天真,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审视权力与利益的交换。
“更为重要的是,此封王之举,向天下传递了一个信号:朝廷(至少是母后与柳氏一系)并非顽固不化,懂得审时度势,懂得与实权者合作。这或许能吸引其他尚在观望、或与宇文卓不睦的地方势力,重新考虑与朝廷的关系。故此,儿臣认为,母后与舅父此番决策,目光长远,切中时弊。”
分析完朝廷的策略,刘策的笔锋转向了他更感兴趣的、关于李晨此人及其核心班底的观察。
“典礼之后,苏文先生照常授课。今日‘经世致用’课上,先生未讲具体政务,反而以‘烹小鲜’为喻,阐述治国理政之道。”
“苏文先生言:‘治大国,犹如烹小鲜。’火候至关重要,急不得,躁不得。火太大太急,则外焦内生,甚至烧糊锅底,满盘皆毁。为政亦然,政策法令,需循序渐进,考虑民力承受,不可贪功冒进,朝令夕改。”
“苏文先生又道:‘烹鱼之时,不可频频翻动。翻动太勤,鱼肉易碎,不成形状。治国亦如是,大政方针既定,便需保持一定稳定,令行禁止,让百姓有所适从。若政令反复,朝夕不同,则民心惶惑,无所归依,国事亦如碎鱼,难以收拾。’”
写下这段话,刘策眼中充满了叹服。
如此复杂深奥的治国道理,竟能用如此浅显生动的比喻讲透,让人一听即明,且印象深刻。这就是北大学堂与深宫死记硬背经义的区别。
“母后,儿臣听苏文先生此言,再观李晨此人行事,忽有顿悟。”
“李晨,起于青萍之末,自一村而一镇,一镇而一城,一城而一州,乃至如今联蜀地、定西凉、取河套、受王爵……其扩张不可谓不快,然细细思之,其每一步,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从未见其有贪功冒进、顾此失彼之举。何时该战,何时该和,何时该埋头发展,何时该亮出爪牙,李晨及其麾下郭孝、苏文等人,总能把准那个‘火候’。”
“便如此次受封,儿臣听郭孝先生身边书童偶然提及,李晨初闻朝廷有意封王时,竟有推拒之意,担忧过早树大招风。是郭孝先生力劝,言‘藏不住锋芒不如坦然接受’,李晨方从善如流。此事若为真,更可见李晨之谨慎,绝非被胜利冲昏头脑之辈。其能纳谏,能权衡,能克制急于彰显的冲动,这正是苏文先生所言‘把握火候’之要义!”
“李晨、郭孝、苏文,乃至那位远在西凉的白狐先生,皆是有此‘烹鲜’特性之人。审时度势,谋定后动,火候不到绝不出锅,一旦出手必求实效。李晨能得此等人杰倾力辅佐,岂是幸致?其自身若无此等器量与见识,又岂能驾驭此等英才?”
信的末尾,刘策写下了今日最深的感触与志向:
“母后,身在此地,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儿臣愈发明白,为君者,未必需要事必躬亲,冲锋陷阵,但必须要有识人之明,有用人之量,更要有……如同李晨、苏文先生他们那般,于纷繁复杂时局中,准确把握‘火候’的定力与智慧。火候急不得,鱼也翻不得。孩儿……亦愿成为这样的人。不再空谈仁德,而要学这‘烹鲜’的实在本事。”
信写完了。刘策仔细吹干墨迹,小心封好,交给侍立一旁、绝对忠诚的小内侍。
少年皇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潜龙城稀疏却温暖的灯火,望着远处北山朦胧的轮廓,心中一片澄明。
他知道自己回信中所写的这些想法,或许与深宫中母后原本的期望有所不同,但这确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在这个真实而充满活力的北地,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为君之道。
数日后,京城,慈宁宫。
柳轻眉独自坐在暖阁里,窗外是宫中单调的夏日景致。
她手中拿着刘策那封厚厚的信,已经反复看了三遍。每一次阅读,柳轻眉心中的波澜便难以平息。
最初是欣慰。
儿子显然成长了,见识、眼光、分析能力,远非在京时可比。
他能看出朝廷封王策略背后的算计与妥协,能理解“无本买卖”的实质,这已远超一个普通十二岁少年的认知。
接着是惊叹。
刘策对李晨及其核心班底“把握火候”的观察,竟如此精准。
尤其是对李晨最初可能推拒王爵、后被郭孝劝服这一细节的捕捉与解读,连柳轻眉安插在潜龙城的一些眼线都未能探知如此深入。
儿子的洞察力,或许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骄傲、怅惘与隐忧的情绪。
儿子信中所流露出的,对李晨、苏文那种务实、稳健、讲究“火候”作风的欣赏与向往,是如此明显。
他将自己未来的目标,定位于“成为这样的人”。这固然是好事,说明儿子在接触真实的世界与务实的学问。
但……这样的人,这样的为君之道,与如今这个僵化、腐朽、充满了无谓礼仪与阴谋算计的朝廷,兼容吗?
柳轻眉仿佛能看到,儿子未来若带着这样一套学自顾成、行事风格回到紫禁城,将会与这里的一切产生何等激烈的冲突。
他会嫌弃朝臣们的空谈误国,会反感政策的拖沓反复,会试图用他在北地看到、学到的那一套来“烹”大炎这锅早已千疮百孔、沉疴缠身的“鱼”……那结果,柳轻眉不敢深想。
“太后,柳侍郎到了。”宫女轻声禀报。
“请兄长进来。”柳轻眉收敛心神,将信笺轻轻放在案上。
柳承宗快步走入,行礼后,见妹妹神色复杂,目光不由落在那封信上:“太后,可是瑾儿又来信了?信中说了什么?”
柳轻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信推了过去:“兄长自己看吧。看看瑾儿……如今是怎么想事的。”
柳承宗恭敬接过,就着灯光细读。
他的表情随着阅读不断变化,从最初的惊讶,到沉思,再到深深的动容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读完良久,柳承宗才缓缓放下信纸,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柳轻眉,声音有些干涩:“太后……瑾儿他……长大了。所思所想,已颇具……帝王心术之雏形,且是……迥异于宫中教习的那种。”
柳轻眉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柳承宗,声音飘忽,带着无尽的感慨:
“是啊,长大了。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见识什么样的行事,潜移默化,便会成为什么样的同类。他在李晨、郭孝、苏文那些人身边,看到的是稳扎稳打的开拓,是务实的经营,是精准的火候把握。他自然觉得,那才是对的,那才是该学的。”
“兄长,你说,这究竟是福,还是祸?本宫送他去北地,是为避祸,是为学本事。如今本事看来是学到了,可这本事……和我们这个朝廷,和我们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烂摊子……”
柳承宗沉默片刻,缓缓道:“太后,福祸相依。瑾儿能有此见识,总好过浑噩无知,任人摆布。至于将来……事在人为。或许,瑾儿所学,正是将来涤荡腐朽、重焕生机所需之利器。只是这利器,用起来,恐怕要先伤己,再伤人……需要大智慧,大毅力,更需……时机。”
“时机……火候……”
柳轻眉低声重复着这两个从儿子信中读到的关键词,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她忽然想起高太监回京后,私下禀报的关于潜龙城缺水及可能探查地下暗河之事。
李晨那边,在解决了名分问题后,立刻又转向了解决实实在在的发展瓶颈。
这种永不停歇、始终瞄准关键问题下手的作风,不正是儿子所欣赏的“把握火候”吗?
“兄长,”柳轻眉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传信给我们北边的人,密切留意潜龙城在水源方面的任何动向,但只观察,不干涉,更不得泄露。另外……朝中关于唐王仪制、属官配置等后续事宜,可以稍稍拖一拖,不必急着全部敲定。”
“太后是想……看看这位唐王,接下来这‘火候’,会如何把握?看看他解决自身难题的能力?”
“不错。本宫也想看看,这位‘善烹小鲜’的唐王,面对真正的难题时,究竟有几分真本事。这或许……也关系到我们将来,该如何与这位‘同类’,相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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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写到90万字的时候,终于出了真人读书版本。
大家可以听一下,比之前的普通听书版本还是好很多。
我也一直在等,什么时候能出短剧版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