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入夜。
坊内依旧灯火通明,笑语喧哗,但气氛与以往已大不相同。沿街不少楼阁前挂起了“从良”、“嫁娶”的牌子,一些女子提着简单的包袱,在家人或官媒的陪伴下,含泪又带笑地离开。也有些楼阁依旧开门营业,但门前招揽客人的鸨母龟公,脸上多少带了点惶惑。
“玉娘,您真要走啊?”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眉眼伶俐的年轻女子,拉着玉玲珑的手,眼圈泛红。
玉玲珑拍拍她的手,叹了口气:“傻丫头,秦王殿下和陛下开了天恩,给了咱们出路。姐姐我年纪不小了,攒了些体己,城外有远房亲戚,想去投靠,寻个安生日子过。”她环顾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华丽牢笼,眼神复杂,“你们也好好想想,若有合适的,趁早打算。这碗青春饭,吃不了一辈子。”
“可是……出去又能做什么呢?我们除了唱曲陪酒,还会什么?”另一个女子低声道,语气茫然。
玉玲珑正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坊门口走进来几个人。她心里微微一动。
那是三个男人,穿着寻常的绸布长衫,像是外地来的商人,举止有些拘谨,眼神却不停地四处打量。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面容白净、留着短须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高大沉默,一个矮小机灵。
玉玲珑在这风月场打滚多年,练就了一双毒眼。这三个人,走路姿势有点硬,不像常来寻欢作乐的浮浪子弟,倒像是……刻意模仿着放松,但骨子里绷着一股劲。尤其是那为首中年人的眼神,看楼阁,看女子,看街景,不像是在欣赏或猎艳,更像是在观察、在记录什么。
“几位郎君,面生得很,是头一回来咱们平康坊吧?”一个眼尖的鸨母扭着腰肢迎了上去,脸上堆满笑,“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听曲儿还是吃酒?我们这儿的姑娘啊,如今可都是良籍,干净着呢!”
那白净中年人挤出一丝笑容,操着有些生硬的官话:“啊,是,是头一次来长安,听闻平康坊……热闹,特来见识见识。吃酒,听曲便好。”
“好嘞!里边请!春花,秋月,快招呼贵客!”鸨母忙不迭地将三人让进旁边一栋还算雅致的青楼。
玉玲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眉头微蹙。这时,一个相熟的老茶博士提着铜壶路过,低声道:“玉娘,看那几位?”
“嗯,有点怪。口音……似乎带了点吴越那边的腔,但又不太像。”玉玲珑低语。
“何止口音,”茶博士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刚才在坊门口,我瞅见那个矮个子的,袖口露出点刺青,像是……海浪和弯刀的图样。咱们中原,少有这种纹样。”
海浪和弯刀?玉玲珑心头一跳。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似乎听某位南边来的客商提起过,海外倭国的一些浪人武士,喜好纹这类图案。
倭国人?他们来平康坊做什么?这里能打听到什么?
玉玲珑留了心,对那粗布衣裙的女子低声嘱咐了几句,女子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跟进了那栋青楼。
楼内雅间,丝竹声隐约传来。那三个“商人”要了酒菜,点名要个会唱曲、能聊天的清倌人。
不多时,一个抱着琵琶、模样清秀的姑娘走了进来,行礼后坐下,柔声问:“几位郎君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唱些时兴的便可。”白净中年人和颜悦色道,示意同伴倒酒。他自称姓“汪”,来自扬州,做海货生意。
姑娘拨动琴弦,唱了一首长安近来流行的小调,内容是称颂新政,百姓安居乐业。
一曲唱罢,汪姓商人抚掌称赞:“唱得好!长安如今真是繁华胜昔啊。听闻朝廷近来颁了不少新政,百姓交口称赞,我等行商之人,也倍感鼓舞。”
“是呢,”姑娘浅笑,“陛下仁德,秦王殿下更是了不得。如今日子好过多了。”
“哦?秦王殿下?”汪商人似乎很感兴趣,“听闻秦王殿下乃天纵奇才,弄出了许多新奇物事?不知这长安城中,可能见到?”
姑娘想了想:“秦王殿下深居简出,等闲难得一见。不过他弄出的好东西可多了,东西两市都有售。比如那龙首原出的新农具,又好用又便宜;还有那水泥修的路,平整着呢;对了,还有《大唐民报》,上面常刊载新鲜事。”
“《大唐民报》?”汪商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新奇,不知在何处可购得?”
“坊间就有报童叫卖,两文钱一份。”姑娘答道。
“甚好,甚好。”汪商人点点头,抿了口酒,状似随意地问,“我等着实佩服秦王殿下。听闻近日北边不太平?可有影响长安?”
姑娘摇头:“那倒不曾。有秦王殿下和诸位将军在,那些蛮子成不了气候。前几日还听说朔州打了大胜仗呢,杀得突厥人丢盔弃甲。”她说到这,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大胜仗?”汪商人身后的高大随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粗嘎,“不知……用了何等利器?莫非又是秦王殿下的新发明?”
姑娘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问得有些直接,但也没多想,毕竟战胜的消息,长安百姓也都津津乐道。“那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动静极大,声如雷霆,蛮子被打惨了。”
汪商人瞪了随从一眼,随即笑道:“国朝兵锋犀利,乃百姓之福。来,喝酒喝酒。姑娘再唱一曲吧。”
接下来,汪商人又看似闲聊地问了些问题:朝廷近来可有大事?百官是否忙碌?市面上粮价布价如何?可有什么新的工坊开设?龙首原那边,寻常人可能靠近?
姑娘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都捡知道的说了。汪商人听得十分仔细,不时与两个同伴交换眼神。
酒过三巡,汪商人借口出恭,离开了雅间。在走廊尽头,他低声对那矮小机灵的随从用极快的语速说了几句,发音古怪,绝非中原任何方言。矮小随从点头,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楼梯拐角。
汪商人回到雅间,又听了一曲,便结账离开了。
他们走后不久,那个粗布衣裙的女子从暗处走出,快步回到玉玲珑身边,将所见所闻低声告知。
“……他们问了朔州战事,特别问了用什么打的;问了朝廷动向;问了龙首原;还问了东西市可有新奇货物,特别是铁器、药材之类;最后那个矮个子,中途离开了一会儿,不知去了哪。”女子语速很快。
玉玲珑听完,沉吟片刻:“去,把刚才伺候他们的清荷叫来,我有话问她。”
清荷姑娘过来,玉玲珑细细问了一遍,尤其问了那汪商人的口音细节和那些问题。
“玉娘,怎么了?这几个人有问题?”清荷不安地问。
“或许是我多心了。”玉玲珑安抚地笑笑,塞给她一小块碎银,“今晚辛苦了,去歇着吧。记住,若再见着这三人,或类似行迹可疑的,别声张,悄悄告诉我。”
打发走清荷,玉玲珑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海浪与弯刀的刺青……生硬的口音……对朔州战事、对龙首原、对朝廷动向异乎寻常的关切……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块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秦”字。这是那日秦哲来过后,一名不良人悄悄送给她的,言道若遇非常之事或可疑之人,可凭此令牌,去坊中“悦来茶肆”寻掌柜。
玉玲珑握紧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
“倭人……终于坐不住,想来探探虚实了么?”她望着窗外长安的万家灯火,喃喃自语,“只可惜,如今的平康坊,不再是你们能轻易撒野的地方了。秦王殿下……恐怕正等着你们呢。”
她将那令牌小心收起,唤来心腹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领命,匆匆从后门离去,方向正是“悦来茶肆”。
夜色中的平康坊,依旧歌舞升平。但一些细微的波纹,已在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水域下,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