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头，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东宫书房的青石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书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静谧，却暗流涌动。
容璟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姿态闲适，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他目光落在主位上的傅沉舟身上，太子殿下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脊背挺直，正专注地听着北境将领汇报军务后续。
然而，容璟的注意力，大半并不在那些枯燥的军报上。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侍立在傅沉舟身侧，那个捧着药碗，眉眼低垂的女子——江弄影。她存在感很弱，仿佛只想融入背景，可每当傅沉舟微微蹙眉，或是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时，她总能恰到好处地递上温度适宜的茶水，或是一方干净的帕子。
这是一种超越了规矩的默契，浸润在日夜相伴的细节里，无声，却牢不可破。
容璟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坐在他对面，那位宛如空谷幽兰般的沈家小姐——沈芷幽。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发髻简单，只簪一支素玉簪子，比之前次探病时，更多了几分清减。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显得恪守礼仪，无可挑剔。
但容璟看见了。
他看见在傅沉舟因伤口不适，微不可查地调整坐姿时，沈芷幽搁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看见当江弄影为傅沉舟拂去肩头落下的尘絮时，沈芷幽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强行压抑的关切与痛楚，几乎要破眶而出。
旧情未了，而且，比想象中更深。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容璟心中勾勒出雏形。这东宫的水，还不够浑。
议事暂歇，北境将领告退。书房内只剩下他们四人，气氛微妙地松弛下来。
傅沉舟揉了揉眉心，看向沈芷幽，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有劳沈小姐挂心，还特意前来。北境之事，沈老将军费心了。”
沈芷幽抬起头，唇边绽开一抹得体又略带脆弱的微笑：“殿下言重了。父亲常说，殿下为国受伤，沈家感同身受。北境军务，沈家自当尽心。”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春风吹拂柳絮，“只是……眼见殿下清减如此，还请务必保重身体。”
她的关心恰到好处，嵌在君臣、世交的框架里，让人挑不出错处。
傅沉舟点了点头，未再多言，目光很自然地转向身旁的江弄影，声音下意识地低沉柔和了几分：“药。”
江弄影默默将一直温着的药碗递上。
就在这时，容璟开口了，声音清越，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殿下，北境送来那批新到的军马，还需殿下亲自过目，稳定军心。京郊大营的将领们，也都盼着能见殿下安好。”
傅沉舟沉吟片刻：“嗯，此事确需尽快安排。”
容璟微微一笑，视线仿佛不经意般扫过沈芷幽，继续道：“沈小姐代表沈家而来，对北境事务亦多有关切。此次视察，若沈小姐同行，既能彰显殿下对沈家的倚重，也可让军中将士感知朝廷与将门同心，于稳定军心，大有裨益。”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傅沉舟蹙了蹙眉，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反驳。军心、朝局，都是他必须考量的因素。
沈芷幽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容璟，对方回报以一个毫无破绽的、温和的笑容。她迅速垂下眼帘，指尖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江弄影捧着空药碗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紧。她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觉得心头那丝从沈芷幽进来时就萦绕不去的微妙异样，此刻像藤蔓般悄然收紧了些。让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随太子视察军营？即便理由充分，也未免……
容璟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是那副为国筹谋的淡然。他知道，傅沉舟不会拒绝，沈芷幽无法拒绝。
而那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江良娣……容璟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暂时，还不值得他投入太多关注。
“既然如此，”傅沉舟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便依容卿所言。安排下去，三日后，前往京郊大营。”
“是。”容璟躬身领命，垂下的眼眸中，一丝算计的精光一闪而逝。
棋局，已布下第一子。
他利用的，不仅是沈芷幽未熄的旧情，更是沈家急于巩固权势，想要将女儿推上太子妃之位的野心。这京城的风，该往哪里吹，有时候，只需要轻轻扇动一下翅膀。
他告退离去，衣袂翩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禀报。
书房内，傅沉舟继续与沈芷客套了几句，便显露出倦色。沈芷幽识趣地起身告辞。
江弄影送她至门口，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窈窕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心头那点不安愈发清晰。
她回头，看见傅沉舟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带着伤后的脆弱与坚毅。
她轻轻走过去，将他手边微凉的茶换掉。
无论如何，她都会守在他身边。只是，容璟今日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总让她觉得，像是暴风雨前，最后一丝诡异的宁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