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五日，星期五下午。深圳的空气已经带上了初夏的黏腻，阳光透过办公室新换的浅色窗帘，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航贸易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只有风扇转动发出的嗡嗡声，以及马婷婷翻阅账本和萧远书写计划的沙沙声。首批东欧订单的成功交付和回款，让公司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核对账目、规划资金用途、总结前期经验。马婷婷正在仔细登记每一笔收支，眉头微蹙，显然在思考如何更有效地管理这不断增长的现金流。萧远则伏在案头，面前铺着几张白纸，上面画着一些简单的框图和技术名词，那是他对“远见电子技术研发中心”的初步构想，张明德工程师的加盟让他对技术路径有了更具体的思考。
就在这一片略显沉闷的宁静中，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拨盘式电话机，突然爆发出刺耳急促的铃声。
“铃铃铃——铃铃铃——”
响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惊得马婷婷笔尖一顿，在账本上留下一个小墨点。萧远也从沉思中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刚过。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这么紧急的电话。
他伸手拿起听筒：“喂，你好，远航贸易。”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混杂着强烈的电流噪音和遥远的回音，但那股熟悉的、带着卷舌音的蹩脚英语还是让萧远瞬间辨认出了对方。
“萧！是我，伊万！伊万诺夫！”声音异常响亮，甚至有些破音，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急切，仿佛要从听筒里钻出来。
“伊万？”萧远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看了马婷婷一眼。马婷婷也放下了笔，关切地望过来。伊万很少直接打国际长途到办公室，通常是通过电报或传真联系，这次直接打电话，而且语气如此激动，显然有要紧事。
“是我！我的朋友！萧，听着，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伊万的语速快得像开枪，“你发来的那批工装裤，上帝保佑，简直像金子一样！不，比金子还受欢迎！刚到货三天，不，两天半！就被抢购一空了！价格？哈哈，比我们之前谈的翻了一倍还多！那些矿工、伐木工人，他们简直疯了！”
伊万的声音在电话里激动地描述着边境小镇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市场的火爆场景，萧远甚至能想象出他挥舞着手臂、满脸通红的样子。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证明了他们对市场需求判断的准确。
“太好了，伊万，恭喜你，也恭喜我们合作成功。”萧远保持着冷静，但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这验证了他的判断，苏东地区的轻工业品缺口巨大。
“成功？这只是开始！萧，听着，现在不是恭喜的时候，是行动的时候！”伊万的语气陡然变得更加急促，“我需要更多！更多！比以前多十倍，不，二十倍的东西！”
萧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意识到，真正的机会，或者说真正的挑战，来了。他顺手抓过桌角的笔记本和铅笔，语气沉稳地说：“伊万，别急，慢慢说，你需要什么？数量多少？我记一下。”
“慢慢？不，萧，时间不等人！我们这里……情况变化很快！”伊万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似乎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尽管隔着上万公里，“卢布……唉，卢布就像秋天的树叶，说掉就掉。很多人更愿意用实物，或者美元、人民币结算了。”
萧远目光一凝，伊万的话印证了他通过系统和零星新闻对苏联局势的判断。经济濒临崩溃，货币信用崩塌，以物易物和硬通货将成为主流。他沉声道：“我明白。你说，需要什么？”
伊万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背诵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语速极快：“听着，萧，首先是吃的！罐头！各种肉罐头、水果罐头、鱼罐头！越多越好！糖果，特别是巧克力糖和水果硬糖！饼干，那种耐储存的压缩饼干！还有……白酒！中国的白酒，伏特加也行，但你们中国的二锅头、老白干，在这里是硬通货！比卢布好使得多！”
萧远飞快地记录着：罐头、糖果、饼干、白酒。这些都是大宗、重量不轻的物资。
“还有用的！”伊万继续喊道，“毛巾！棉质的毛巾！肥皂、香皂、洗衣粉！火柴、蜡烛！手电筒和电池！我的老天，这里晚上经常停电！还有……暖水壶、塑料盆、棉袜、手套……总之，所有日常生活中需要的东西，我们都缺！极度短缺！”
笔记本上迅速被各种日用品名词填满。萧远的眉头微微皱起，伊万的需求清单不仅数量庞大，而且种类繁杂，这对接下来的采购、质检、包装、运输都是巨大的考验。远不是上次发几千条工装裤那么简单了。
“伊万，”萧远打断了他，“你需要的种类很多，数量大概是多少？有没有一个初步的估算？这关系到我们的采购能力和运输安排。”
“数量？”伊万在电话那头似乎挥了一下手，“萧，不要问数量！能搞到多少就要多少！第一批，至少要有上次工装裤货值的十倍，不，十五倍！用火车皮发！我已经在联系车皮了，但这边也很紧张！你要快，一定要快！”
十倍到十五倍于上次货值的物资？萧远心中快速计算了一下，那将是一笔高达数十万甚至逼近百万人民币的采购额！即使公司现在资金相对充裕，这也将占用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而且对供应链是极限施压。
“伊万，这个量非常大。”萧远必须让对方意识到困难，“采购、资金、物流，压力都会非常大。我们需要详细规划。”
“钱不是问题！”伊万急切地说，“我可以提高预付款比例！或者，萧，我们还可以用别的方式结算！”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我们这边……有些东西，或许你们会感兴趣。比如……木材？钢材？或者……一些老厂库房里的‘库存’？我知道你们在搞电子，也许有些旧的仪器设备……”
以物易物！萧远脑海中闪过这个词。这在边境贸易中常见，尤其是在货币不稳的时期。用中国过剩的轻工业品，换取苏联的重工业原材料甚至是一些有潜在价值的技术设备？这其中的利润空间和战略价值，可能远超单纯的货币交易。
就在这时，萧远视野中，只有他能看到的系统界面，原本处于后台运行状态的风险地图，突然自动弹出到视野前方。代表苏联及其势力范围的大片区域，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淡红色或暗红色，而是变成了刺眼的、不断闪烁的鲜红色！如同警报灯一样，发出无声但急促的警告。在红色区域上方，还有一行若隐若现的小字提示：【区域性经济崩溃及政治失序风险急剧升高，预计未来三个月内将达到临界点。关联事件：‘8·19’事件？（信息残片，解析度不足）】
“8·19”事件？萧远心中猛地一凛。他虽然不完全清楚这个具体事件指什么，但系统用问号和“信息残片”提示，表明这是一个极其重大但尚不完全确定的历史节点。结合伊万所说的“上层动荡”、“时间不等人”，萧远几乎可以肯定，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机遇的窗口期，可能比他预想的还要短！
“伊万，”萧远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果断，“你的提议我收到了，也明白了情况的紧迫性。这样，你尽快把你需要的所有物品、尽可能准确的数量、以及你方能够提供的易货物资清单，用电传或者加急信件发给我。同时，明确你的结算方式偏好，预付款比例，以及你对第一批货物发运时间的最晚要求。”
“好！好！我马上就去整理！今天就发加急电传！”伊万听到萧远果断的回应，语气充满了感激和兴奋，“萧，相信我，这将是更大合作的开始！只要我们抓住这个机会！”
“我明白。保持联系，伊万。注意安全。”萧远最后叮嘱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咔哒。”听筒放回座机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婷婷早已走到萧远桌旁，脸上带着担忧和询问：“是伊万？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那么大，我在旁边都听到一些，好像很着急？”
萧远将记满的笔记本推到她面前，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眼神锐利，既有面对巨大机遇的兴奋，也有承接巨大压力的凝重。
“婷婷，你看。”他指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伊万那边，市场反应极好，但局势变化更快。这是他新的需求，数量是上次的十倍以上，而且希望尽快完成。他还暗示，卢布可能靠不住，倾向于更多用实物或者美元结算，甚至提出了以物易物的可能。”
马婷婷快速浏览着清单，越看越是心惊：“罐头、糖果、白酒、毛巾肥皂……这么多品类，这么大的量！采购压力太大了！而且资金……这几乎要掏空我们现在的流动资金！还有，以物易物，这里面的估价、运输、销售，风险太大了！”
“我知道。”萧远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但焦点似乎已经穿越时空，落在了那片广袤而动荡的北方土地上，“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巨大。伊万不会无缘无故这么着急。他提到的‘上层动荡’、‘时间不等人’，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马婷婷，语气坚定：“婷婷，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个历史性的机遇，可能正在以超出我们预期的速度变成现实。这通电话，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他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说：“我马上联系周伟华，让他立刻回来开会。采购团队需要立刻动员起来。婷婷，你这边，立刻重新核算我们的资金情况，做好调动大笔资金的准备，同时评估预付款和易货贸易的风险。还有，通知一下张工那边，研发中心的预算可能要稍微收紧一点，我们的资源，必须优先保障眼前这场硬仗。”
马婷婷看着萧远迅速进入战斗状态的侧脸，知道他已做出决断。她虽然对即将面临的巨大工作量和高风险感到压力，但更多的是被萧远的决断力和对机遇的敏锐捕捉所感染。她用力点了点头：“好，我明白。我这就去准备。”
办公室里，方才的宁静被一种紧张而充满活力的气氛所取代。风扇依旧在嗡嗡作响，但此刻听起来，却像是战鼓在擂响。伊万的一通急电，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远航贸易公司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一场与时间赛跑、与风险共舞的贸易盛宴，或者说，一场在历史洪流边缘的豪赌，就此拉开了序幕。萧远知道，未来的几个月，将是对他、对马婷婷、对周伟华，对整个远航贸易团队极限承压能力的终极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