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季尾声的湿闷中，琼州酝酿着一场超越海岛格局的谋划。鹿回头湾行辕的书房内，烛火彻夜未熄，将林霄与苏婉的身影投映在窗棂上，如同两颗在巨大棋盘旁落子的棋手。
驼爷送来的关于燕王朱棣暗中积蓄实力的密信，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林霄心中激荡起层层波澜。他与苏婉反复推演、分析，直至东方既白，一个大胆而风险极高的战略方向逐渐清晰。
“不能再观望了。”林霄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坚定。他手指点在大明舆图的北平位置上，目光锐利如鹰隼。“朱棣这条潜龙，已开始吸水蓄势。朝廷削藩之剑悬于头顶，陛下年迈，皇太孙年幼……这场风暴，避无可避。若待风起云涌之时，我等再想有所作为，只怕连站队的资格都已丧失。”
苏婉为他续上一杯浓茶，眼眸中虽有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夫君共担风险的冷静。“霄郎之意，是欲效法吕不韦奇货可居之故事？将宝，押在燕王身上？”
“是投资，亦是求生。”林霄纠正道，语气沉凝，“非是单纯押宝，而是为琼州，为我们这数千追随者的未来，寻一条或许能通向光明的险路。朱棣若成，我等有从龙之功，琼州这片基业或可得到承认，甚至成为未来帝国经略南洋的支点。朱棣若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我们必须在他败之前，拥有足以让新朝忌惮、不得不招安的实力！而现在的雪中送炭，远比将来的锦上添花更有价值。更重要的是，通过与北方的秘密贸易，我们能获得琼州极度缺乏的物资，尤其是优质铁料、战马、北方药材，甚至……可能接触到更先进的军械技术。”
苏婉沉默片刻，纤细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动，脑中飞速计算着利弊与可行性。“此举确是一步险棋，但亦是打破困局的一线生机。只是，如何‘暗通款曲’？朝廷对藩王，尤其对燕王，监控必然严密。直接联络，无异于自投罗网。”
“所以，必须是‘暗通’，必须是‘多重代理’。”林霄显然已深思熟虑，“我们不能直接与燕王府发生任何联系。所有物资输送，必须经过数道甚至十几道中间环节，每个环节只知上下家，不知最终源头与去向。即便某一环节被朝廷侦破，也追查不到琼州，更追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晨曦微露中渐渐清晰的船帆轮廓。“我们的优势在于海路。朝廷海禁虽严，但东南沿海私下海贸从未断绝。我们可以利用这条隐秘的海上通道。具体可分三步走。”
“第一步，物资筹措与伪装。”林霄转过身，条理清晰地阐述，“我们输出什么？琼州特产：珍珠、玳瑳、优质海盐、精细葛布、黎族特色藤器与香料。这些物品在北方是紧俏货，价值高，体积重量相对较小，便于长途隐秘运输。但仅靠这些不够，燕王最急需的是布匹和粮食。我们需大量收购江南的棉布、松江的标布，以及湖广的稻米。收购必须分散进行，通过苏家旧部或其他可靠商号，以正常的商业往来名义进行，绝不可引起注意。”
苏婉立刻领会：“此事我可负责。利用苏家昔日的人脉和商路，化整为零，在各地粮市布市零星收购，再汇集到几处可靠的秘密货栈。账目要做成正常的南北货易手，即便官府查账，也只看得出是商人逐利，看不出异常。”
“第二步，建立运输链条。”林霄继续道，“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物资从江南秘密货栈启运，不能走运河或官道，风险太大。必须走海路。先由我们信任的、挂靠在某家大商号下的海船，运至……比如，澎湖或琉球某处隐蔽的中转岛屿。在那里，由另一批完全不知情、只认钱办事的亡命海商接手，运往辽东某处偏僻港湾。最后，再由燕王方面安排的人，以收购辽东特产的名义接手。整个过程，链条长，环节多，参与人员复杂，且大部分航程在海上，朝廷难以监控。”
“需要打点的关节极多，海盗、沿海卫所、税吏……”苏婉眉头微蹙，“尤其是最后接入辽东的环节，如何确保一定能被燕王的人接手，而不被黑吃黑或朝廷截胡？”
“这就是‘暗号’与‘信物’的作用了。”林霄道，“我们需要一件只有燕王核心圈子才能识别，且愿意认账的信物。此事……或许可以落在一个人身上。”
“道衍大师？”苏婉立刻想到了这个朱棣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听闻此人虽是僧人，却精通权谋，深得燕王信任，且与三教九流皆有往来。若能让他暗中认可此事，链条的最后一步方能稳妥。”
“不错。”林霄点头，“但如何将信物和我们的意向，安全地传递到道衍手中，而又不暴露我们自己，需要精心设计。或许……可以借佛事之名。”他沉吟道，“听闻北平庆寿寺香火鼎盛，道衍常驻锡于此。可否通过某个与南北佛寺皆有往来的、看似完全无关的游方高僧，将一件蕴含特殊寓意、常人看来只是寻常的佛门法器或经卷，送至道衍手中？其中暗藏玄机，他那种聪明人，一看便知。”
苏婉眼中一亮：“此法或可一试。妾身可设法联系一位可靠的比丘尼，她曾受我母亲恩惠，且常年云游，与北平庆寿寺亦有渊源，由她携一册特殊处理过的《金刚经》北上，看似寻常馈赠，内里却可暗藏联络方式与诚意。”
“好！此事需尽快办，但务必谨慎，宁缓勿急。”林霄叮嘱道，“第三步，则是我们自身的准备。向北平输血，是为了长远之计，但绝不能因此掏空了我们自己的根基。琼州的发展速度必须加快，尤其是军备。王弼和俞通源的水师要加速成型，不仅要能对付海盗，将来或许要能应对更复杂的情况。匠作营要全力攻关，解决火炮的射程和精度问题。粮草储备要加倍，以应对可能出现的贸易中断或意外情况。”
“妾身明白。”苏婉郑重点头，“内务方面，我会进一步梳理，开源节流，确保基地物资充足，人心稳定。同时，加强对往来商船的监控，我们的秘密贸易渠道，绝不能有丝毫泄露。”
战略既定，两人便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开始分头行动。
苏婉展现了惊人的效率与缜密。她通过几条绝密的线路，向苏家在江南、湖广的旧部发出指令。这些指令被巧妙地隐藏在普通的家书或商业信函中，使用了只有核心人员才懂的暗语。收购布匹和粮食的行动悄然展开，如同涓涓细流，汇向几个指定的秘密仓库。她亲自核算每一笔账目，确保资金流动不留下任何可疑痕迹。同时，她秘密联系了那位可靠的比丘尼，将一册看似寻常、内页却用特殊药水写有密信和一组复杂暗号的《金刚经》交予对方，嘱托其“机缘巧合”下送至北平庆寿寺道衍法师处。
林霄则坐镇琼州，宏观调度。他召见了驼爷，赋予了其新的重任：不惜代价，打通一条从琼州经闽浙沿海，北上至辽东的隐秘海上走廊。驼爷领命后，其掌控的地下网络全力开动，重金贿赂沿海卫所中不得志的低级军官、联络亦商亦盗的亡命徒、寻找可靠的中间人，如同编织一张巨大而隐秘的蜘蛛网。
与此同时，鹿回头湾基地的建设进入了新的高潮。林霄以“防备倭寇、开拓海贸”为名，加大了船厂的投入，新的战舰开始铺设龙骨，对火炮的研制被提到了最优先级别。王弼和俞通源的训练更加严苛，水手们开始演练在恶劣海况下的作战技巧，以及多船配合的复杂战术。基地内部，苏婉推行的各项制度发挥了巨大作用，物资调配高效，人心凝聚，为这场遥远的“投资”提供了稳定的后方支持。
数月后，第一批用于“投资”的物资悄然启运。十几艘看似普通的商船，满载着琼州的珍珠、玳瑳、海盐，以及从江南秘密收购的棉布和稻米，借着月黑风高，驶离了琼州海岸。它们将沿着驼爷初步打通的秘密航线，经历数次中转，最终目标指向辽东海岸某个荒无人烟的岬角。在那里，是否会有人接应，接应的又是否是燕王的人，尚是未知数。这第一笔投资，既是对燕王实力的试探，也是对自身隐秘运输能力的考验。
林霄站在崖州水寨的最高处，目送着船队消失在茫茫海雾之中。海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琼州这艘小船，已经将自己系在了北方那艘可能冲上巅峰也可能撞得粉身碎骨的巨舰之后。
苏婉悄然来到他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第一批货已经发出，江南的第二批也在集结中。北平那边……尚无回音。”
“不急。”林霄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冰凉下的坚定，“种子已经播下，何时发芽，能否长大，既看天意，也看我们的耕耘。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壮大自身，让自己成为无论北方风云如何变幻，都无人敢小觑的存在。”
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的北方王城。
“朱棣，我林霄的‘粮草’已先行一步，但愿你这‘奇货’，真能不负所望。”
南疆的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但在那喧嚣之下，一股暗流已悄然北上，汇入了洪武末年那场即将席卷天下的巨大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