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高估了朱印船的速度,就算顺风顺水,出大江口也在天亮。
藩王去前舱,官员坐着喝茶。
让两个部曲给藩王拿纸,写多少物资,多少银子,先签押。
大厅一下就人少了,听着前舱藩王与长吏大声吼叫核对物资,大厅官员神色更加复杂。
喝茶半个时辰,部曲送来一张纸。
卫时觉看一眼,一脚踹向侧边的韩爌。
老头手里还端着茶,屁股一滑,直接坐地板,恼怒扭头,“你什么毛病?!”
卫时觉挥挥手中的单子,“市价四千万两,卫某得出六千万两。”
“与韩某有什么关系?”
“这里面没有晋陕川贵藩王,湖广、河南、江西也没全来,你刚才是如何瞬间确定他们有多少物资?”
韩爌哭笑不得起身,“会馆均有统计,晋商才开始合伙做生意,当然与陕商、豫商交流过物资数量,蒲商乃大明西部商路关键一环,不知道才不正常。”
“嘿,韩大人好记性啊。”
韩爌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恰好韩某昨晚翻过,记性不好就亏了,老夫代蒲商谈价,不能胡乱许诺。”
卫时觉纳闷接过来展开。
我去,是各省田亩、桑林、茶林数量,盐运使产盐量,松江、嘉兴棉布出货量。
这里面有各府十万亩以上大户、万匹以上布商、万引盐商、万斤茶商等等。
连炒花、察哈尔、土默特、科尔沁牲口皮子总数都有。
卫时觉翻了两页,急得站起身。
韩爌看他莫名有点杀意,下意识退了两步,“干嘛?英国公也有啊,你自己不要,对老夫发什么火。”
卫时觉拿着小册子哗哗甩,“大明朝士绅资本的运作方式,你们这些大员,在中枢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做生意,掌握各地土地、人口、产值、灾情。
一天到晚,搜空心思囤积居奇,教士能得到比朝廷还准确的地理、商业信息,就是你们这群饕餮透露出去的。”
韩爌惊讶看着他,“哪个商团不知道?这是大家互相交换的信息,与中枢没关系,你自己在关外,接触炒花、察哈尔、科尔沁,同样能判断,所有掌柜都能判断,莫名其妙。”
卫时觉牙齿咬得嘎嘣响,“老子不知道,为了得到江浙的底细,专门派了个探子,费尽心思才得到江南的物资量。”
韩爌目瞪口呆,“你向钱氏、沈氏、英国公直接拿不就行了?本地人的更准确。”
卫时觉总忘自己出身,又羞又怒。
韩爌看他气息不稳,一指孔胤植,“衍圣公也知道啊。”
孔胤植起身,他不害怕卫时觉,从手里拿起来看了一眼,轻飘飘道,“哦,没韩大人详尽,确实有啊,各地藩王也有,贤弟需要?愚兄船上有。”
卫时觉双手挠挠头顶,自己终于与出身是两张皮啊。
赵颜拿过去看一眼,同样点头,“少保,确实有啊,这是会馆大商的信息,全国大商都有,平时在交换信息。”
卫时觉瞬间气短,耷拉脑袋返回座椅。
“谈自省!”
突然一声大吼,谈自省差点被吓得做地板,立刻弹起来躬身,“少保请吩咐。”
“你是镇江人,刚才没让你回家,镇江杨氏知晓吗?”
“当然,山西按察使、陕西巡抚、三边总制、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太子太保、少傅、上柱国、太保、杨一清杨文襄,如雷贯耳。”
“嘿,你这马屁拍给谁看呢,杨一清祖籍云南,落籍镇江,去世百年,人家是镇江妥妥的第一家,能驱使扬州、杭州、绍兴大族,你知道他为何能驱使吗?”
本想给他们说说士绅资本的危害,哪知谈自省一指韩爌,
“少保,杨氏何止镇江第一家,天下也数得着,蒲商就是杨文襄庇佑而起,陕商也是靠杨文襄成气候,杨氏在河南、山西、陕西、湖广的影响更大。”
卫时觉眨眨眼,懵逼看着韩爌,“刚才的马屁原来是拍给你看,杨一清与蒲商什么关系?”
韩爌轻咳一声,讪讪说道,“杨文襄任山西按察使、陕西巡抚,两次总制三边,常年在晋陕,蒲商前辈杨瞻乃杨文襄门生、属官。
杨氏乃蒲商三家之一,杨瞻之子杨博青年就跟着杨文襄学习,官至甘肃巡抚、宣大总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太子少保、少傅兼太子太傅、少师兼太子太师、太傅。
杨博亲家王崇古,蒲商三家之一,抗倭名臣,总督宣、大、晋、陕、延、宁、甘七镇二十年,促成俺答封贡,兵部尚书,太子太保。
蒲商三家之一盐商张氏,张四维乃王崇古外甥,吏部侍郎、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首辅、少傅兼太子太傅、太子太师、上柱国,追赠太师。
蒲商杨、王、张三家互为姻亲,正是起于前辈杨瞻,受杨文襄照顾,韩某即张四维张太师的三女婿。”
卫时觉知道蒲商从未断过一品大员,真不知道他们与江南除了生意关系,还有如此深的门生、世交关系。
韩爌看他眼色,倒是明白卫时觉想说什么,继续说道,“杨文襄提拔过三个重要的人。
第一个,甘肃人咸宁侯仇钺,仇氏虽为甘肃人,他的孙子仇鸾更是通敌被戮尸,但仇氏祖籍扬州,当时扬州盐商去三边送粮,与陕商一起壮大。
第二个,新建伯王阳明、王圣人,因此被称为千古名相,这就是杨氏能联系绍兴府的原因。
第三个,前七子之一,气学二王之一,大文豪王廷相,开封府仪封县人,北儒扛鼎人物,诗学大拿,精通经术、星历、舆图、乐律,河图、洛书。
王廷相巡按晋陕多年,按察四川、湖广、提学山东,督国子监,桃李遍天下,几名重要的学生都在湖广任职,所以杨氏可以联络晋陕豫湖四省。
杨氏后代只要中举,一定能做到三品,当今兄弟两人,前一个身体不好,后一个年龄相差大,需要居家经营,中举也不可能出去做官。”
卫时觉纳闷问道,“随意秋千寒食下,桃花妒杀石榴裙。此乃王廷相、王浚川的名诗吧,他是杨一清门生?”
韩爌摇摇头,“是属官,恩主!”
卫时觉再次纳闷道,“就是那个说‘高手过招,点到即止’、‘技艺千般有,不能样样精’的王浚川?”
韩爌点头,“对呀,气学大宗师理论,确实被武学借用,进而成为江湖人口头禅。”
卫时觉挠挠头,一时间恍惚了,嘶牙问道,“我刚才要说什么来?”
韩爌对他有点发怵,再次后退,“少保,谁都有门生、谁都有恩主,您也一样、您提拔了一堆将军、一堆文臣。
您是文氏女婿,苏州八文豪都是您的世交,江南大族与您交情匪浅,您还是孙承宗、袁可立、高攀龙的学生。
大儒后代与您儿子都是世交,与一群大将军都是世交,您儿子可以帮他们后代做大员,都是您儿子的助力,这不是打人的理由。”
卫时觉被逗笑了,千言万语,不如看看杨一清。
不是生气,不是打人,是想说清楚大明朝的生死本源。
卫时觉伸手指地,“什么叫皇权士大夫?!杨一清功绩卓着,名誉无数,官学商三途到顶,皇权给了他声望和地位。
什么叫皇权士绅?!杨一清是云南人,落籍地理联络关节镇江,恩德遍天下,致仕讲学,位居漕运中转,天南地北,全是世交之后,子孙不蠢就能中举,入仕就能做大员。
什么叫士绅资本?!杨氏的世交、人脉,随手一指,就能让一头猪发家致富,自然可以驱使无数豪商。
不说别的,一个人情小买卖,都能让某个地区水深火热,而你小册子上的那些大户,全部是这样的人。
皇权生士绅,士绅控资本,皇权与资本没有任何良性关联,资本不停腐蚀自己的生存本源,王朝完蛋,生灵涂炭,这他妈就是士绅资本!
越传承、越繁茂、欲望越大,杨氏以及杨氏周围的士绅豪商,依附国体存在,又破坏国体主干,传承的越久,破坏力越大,最终勒死自己。你、我、他,统统混蛋,这就是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