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把众人一句话说沉默了。
东林退出朝堂后,他们就在反思,越来越觉得,做官就不对。
与卫时觉说话,总是三两句说到根本,就像照镜子见鬼,活着就不对。
一切都错了,反而迷糊了。
朱之瑜给众人倒茶,杨涟这时候才认出张国维和潘振,有点吃惊,“你们自荐?还是一辞去找?老夫计划过几天上岸后,汇总一下江南实学人才呢。”
赵琦美躬身,把他濒死聚朋,卫时觉恰好救命说了一遍。
杨涟哈哈大笑,“还好,你们露面的时机不错,若等一辞收尾,你们就算入世,也带着赎罪性质,难以成为大宗师。”
张国维躬身,“大洪公所言极是,我等汗颜。”
杨涟扭头回到书房,拿出一沓草稿,递给邹元标,示意他传看一下。
内容是申时行的调和论。
杨涟根据朝事论述,得出一个结论:调剂一时,积怨一世,调无可调,大明已亡。
张居正在世,内阁掌握绝对的权力,严苛的考成法让官员喘不过气。
张居正去世之后,官员反弹、皇帝要权、党派权争。
大明朝在万历十年到万历十三年,就像一个点燃的炮弹,随时会爆炸。
这时候,申时行以过人的聪明,上奏《纶扉奏草》,提出调和论,满足了所有人的诉求,没有让矛盾爆发出来。
调和论有特定的需求时间,大明朝臣却一直在执行。
调和君臣,柔化对立,避免硬刚。主张首辅不越权、皇帝不专断,以柔克刚、以退为进沟通。
调和派系,阳阴共存,不搞牵连。扬阳约阴,既保道德底线,也给合理利益空间。
调和内外事务,以稳为先,不耗国力。外患以抚为先、战为后,民生以稳为主、改为辅,避免耗竭国力。
确立内阁六部做事原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宽而有制、和而不同;以柔驭刚、以静制动。
邹元标看了一会,递给赵南星,对杨涟道,“文定公首辅八年,熄灭熊熊烈火。都说张太岳为大明续命,实则张太岳乃火、文定公乃水。
若少了文定公调和,张太岳强硬改革必定大乱。少了张太岳,调和论也无法施展。纵火者焚身,玩水者溺亡,结局都一样。
张太岳让天下诟病又推崇,皆因天下重担一肩挑的胆气,但官场实际推崇、跟随文定公,你我皆如此。”
杨涟点点头,“没错,邹兄和赵兄拜文定公为师,江南大员人人想拜,阴阳调和符合天人说,符合儒释道理论,让官场奉为硅藻。
老夫年初与一辞在船上说起调和论,他很不耐烦,一点讨论的兴致都没有,老夫不明白他为何对文定公如此鄙夷,直到他说了一句话,老夫彻底闭嘴了。
他说,申时行的张居正,就像两个厨子,张居正准备了大量食材和调料,突然死了,换申时行掌勺,分拨食材调料,轻易满足三拨人的口味。
十年之后,朝廷食材少了,一盘菜在锅里吵来吵去,需要炒出三个口味,还不给调料,当然是越炒越糊,换谁掌勺也没用,最后厨房着火,厨子和食客都亡了。”
邹元标重重叹息,“是啊,君臣调和,也就调和了十年,文定公致仕,中枢立刻失能;派系调和,一点用都没有,考成法被弱化,进而被抛弃,官员弹冠相庆,借用一条鞭法中饱私囊;内外事务调和,稳来稳去,哪里都不稳,三大征结束,草原失控、东虏做大。
张太岳激化矛盾,强硬弹压矛盾,向死而生,死亡中孕育生机;申文定隐匿矛盾,忽视矛盾,坠入深渊,苟活而奔向死亡,矛盾更加深入骨髓,救无可救,必须推倒重来,哎…”
潘振突然冷笑一声,“两位前辈,没那么复杂,若谈论张太岳和申文定,潘氏至少能说句话。”
杨涟眼神一亮,“对对对,印川公乃少见的张太岳、申文定同时鼎力支持之人,申文定重用印川公治水,乃千古佳话。”
潘振直接摇头,“大洪公,您说错了,从潘家与张太岳、申文定关系,就能看到谁在天下为公,带百姓求生,谁为一己私利,带天下找死。
家祖四次治理黄河,第一次,嘉靖四十四年,沛县决口,家祖总理河道,提出束水攻沙之法,因靡费太大,被世宗皇帝直接否决去职。
第二次,隆庆四年,黄河在邳州、睢宁决口,家祖总理河道,在邳州至宿迁段修建堤坝,试验束水攻沙,但朝廷斗的厉害,没有试验出结果,家祖又被去职。
第三次,万历六年,开封决口,张太岳没有头痛医头,而是廷议河工,决定全域治理,令家祖总理河工、兼督漕运,全面治理,束水攻沙系统性展开,连续调拨钱粮,大建四年堤坝,眼看快结束了,张太岳病亡,家祖缺乏钱粮支持,无奈去职。
第四次,乃万历十六年,黄河在考城、徐州、桃源决口,淮安、扬州都被淹没,漕运彻底中断,无人敢应命治理,申文定被迫启用家祖,陛下同意,家祖心念河工,迅速完善遥堤、缕堤、格堤,让黄河、淮河、运河贯通。
这之后黄河二十年未决堤,皇帝和申文定因此享受天下赞誉,家祖闲暇谈起来,实在有点反胃。
治水能取得成功,皆因张太岳对河工的总体重视、鼎力支持,没有前面四年的重视和支持,就没有20年安宁,申文定无法褫夺家祖治理河工的功绩,却偷了张太岳的功绩。
家祖临去,说他用自己的功绩助纣为虐,申文定成为江南士族魁首,在苏州大肆侵吞田产,被士族吹捧赞誉,门生遍天下,申氏后代才能平庸,却个个是大员。
调和论祸害天下,狗屁不是,到最后只有他申氏是唯一的赢家,天下都输了。
伪君子治国,治来治去,全为本家,别装好人,也别往圣贤身上栽,圣贤没有教人偷天换日,没有教人贪得无厌。”
潘振越说越气愤,可见憋了很久,若非卫时觉,他还不敢说呢。
屋内沉默片刻,杨涟抚掌大笑,“好,这就是一辞说的:生存本源与死亡诱因完全一体。调和论就是大明死亡漩涡,早已坠入深渊。”
邹元标和赵南星齐齐点头,“从河工看调和论,异常可笑,可天下却奉为硅藻四十年,执行三十年。
掳夺天下血肉,筑士族门阀,确实只有申氏赢了,这是我们的反思,应该告诉天下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是他申氏该有的结局,更应该告诉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