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空气，因为那番“U盘与cpU”的对话，变得有些微妙。
钱文海脸上的笑容恢复了自然，甚至比刚才更真切了几分。他领着林默，脚步轻快，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机锋的敲打从未发生过。他不再提点什么，而是聊起了办公厅的一些趣闻轶事，语气亲切得像个照顾新人的老大哥。
林默跟在后面，低着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和专注，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但在那副黑框眼镜之后，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知道，刚才那个【紫色剧本】选项，就像一剂强效镇定剂，暂时麻痹了钱文海的警惕神经。将自己定义为无害的“U盘”，将对方捧为核心的“cpU”，这极大地满足了钱文海作为市长第一秘书的掌控欲和优越感。
但林默更清楚，这只是缓兵之计。毒蛇被安抚，不代表它没了毒牙。一旦它觉得这个“U盘”有格式化“cpU”的风险，它会毫不犹豫地注入病毒。
穿过几道门禁，两人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
与地方志办公室那种午后阳光下尘埃飞舞的慵懒不同，这里是另一番景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打印机油墨、速溶咖啡和淡淡香烟的味道，紧张而高效。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人们脚步匆匆，脸上鲜有笑容，每个人都像一枚高速运转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在这台巨大的权力机器上。
这里没有闲聊，没有八卦，连低声交谈都像是在交换情报。
“小张，给林默同志安排个临时工位，就在你旁边。”钱文海对着一个正在埋头写材料的年轻人说道。
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立刻站起身，热情地搬来椅子，擦拭桌面，动作麻利，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综合一处的人，消息最是灵通。今天下午那场历史文化座谈会上的风云突变，恐怕早已传遍了这栋大楼。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文弱的新人，就是那个一句话掀翻了棋盘，让夏市长当场拍板的“狠人”。
“林默同志，先委屈一下，办公用品我待会儿让人给你送来。”钱文海拍了拍林默的肩膀，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他转身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递给林默，脸上的表情诚恳又带着一丝歉意：“小林，得辛苦你一下。今天这个会，市长非常重视，要求连夜把会议纪要整理出来，明天一早她就要看。本来这是我的活儿，可我手头还有好几个紧急文件要处理，实在是分身乏术。”
林默连忙伸手接过：“钱秘书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内心却瞬间警铃大作。
会议纪要，这东西看似简单，实则水深无比。它不仅是会议内容的客观记录，更是体现领导意志、明确工作方向、划分各方责任的正式文件。写得好，是功劳；写得不好，就是黑锅。
尤其是在市长身边，第一份正式呈交的文件，几乎就定义了领导对你“办事能力”的初步印象。
“我就知道你是个靠谱的同志。”钱文海笑得更加和煦，他亲热地指着文件夹，“这里面是我凭记忆草拟的一些要点，还有几位领导发言的核心意思。录音文件太长，你一个一个听太费时间了。你就以我这个为框架，润色一下语言，把格式理顺，尽快写出来就行。这可是个在市长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好好把握。”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后辈的提携和信任，让人如沐春风。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同事，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看来钱秘书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非但没有打压这个新人，反而主动把这么重要的“首秀”机会让给了他。
林默微笑着点头，连声道谢。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A4纸，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几段提纲挈领的文字，看起来确实是会议的核心内容。
然而，林默的目光在那张纸上停留了三秒钟。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超高精度的扫描仪，瞬间将纸上的文字，与自己记忆中会议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词，进行了飞速比对。
问题，就在夏市长最后的那段总结陈词上。
钱文海的笔记上写着：【夏市长最终拍板：规划局、文化局牵头，按林默同志“金水湾”思路，拿出一个具体方案。】
简洁，有力，完全符合夏市长雷厉风行的风格。
但林默记得清清楚楚，夏清月的原话是：“规划局、文化局，会后立刻成立联合工作组。就按林默同志的思路，拿出一个具体方案来，**方案要充分论证，尤其是资金来源和拆迁安置问题，必须有可行性报告，拿出来之后，先在市长办公会上过一遍。**”
钱文海的笔记，不多不少，恰好删掉了最关键的后半段。
那段话，是夏清月作为市长的严谨和沉稳的体现。它给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方案，上了一道至关重要的“安全阀”，明确了后续的工作流程和风险控制。
如果林默照着钱文海的笔记写，交上去的会议纪要，就会变成：市长被一个年轻人的大胆构想冲昏了头，不经论证就强行拍板，要求下属立刻执行。
这篇纪要一旦发出去，夏市长的形象，就会从“果决”变成“鲁莽”。而林默这个始作俑者，更是会背上一个“蛊惑上意、考虑不周、办事不牢”的巨大黑锅。
等到日后项目推进遇到困难，比如资金不到位，或者拆迁户闹事，这篇有偏差的会议纪要，就是最好的追责证据。到时候，钱文海完全可以一脸无辜地说：“哎呀，小林是新人，可能没领会到市长的深意，我当时太忙，也没来得及仔细审核，是我的失误。”
他一个“失误”的检讨，就能把林默的政治前途，彻底画上句号。
好一个“中央处理器”，果然运算速度够快，出的第一道题，就是个死局。
林默合上文件夹，心中一片雪亮。他甚至能想象出钱文海此刻内心的得意。这个坑挖得如此隐蔽，如此巧妙，完全利用了新人急于表现、又不敢质疑前辈的心理。
你若是发现了问题，直接去问他，他大可以一笑置之，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随手就改了，但你也就暴露了你对他的不信任，你们之间再无缓和余地。
你若是没发现问题，或者发现了却不敢说，照着写了，那你就死定了。
“怎么样？小林，有什么问题吗？”钱文海看着林默，关切地问道，眼神里满是“真诚”。
“没问题！”林默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感激又带点兴奋的笑容，“太感谢您了钱秘书！有您这份提纲，我这心里就有底了。您放心，我保证今晚加班加点，一定把稿子写好，不辜负您的信任！”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真挚，表演得天衣无缝，仿佛真的将这份“毒药”当成了“蜜糖”。
钱文海满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看着林默拿着文件夹，像领了圣旨一样，郑重地走向那个临时工位，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寒意一闪而过。
U盘？再好用的U盘，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让你感染病毒，然后被安全格式化。
林默在工位上坐下。电脑是旧的，但擦得很干净。他将文件夹放在桌角，开机，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
文档的标题，他敲下了几个字：《关于召开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与发展座谈会的会议纪要》。
周围是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和压低声音的电话沟通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新人，正面临着他踏入权力中枢以来的第一场绞杀。
林默没有立刻动笔。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
他知道，钱文海此刻一定在用余光观察着自己。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
这个坑，他不能躲，也不能绕，必须堂堂正正地踩进去。
然后，再用一种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不仅要从坑里爬出来，还要把这个坑，原封不动地还给挖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