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月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执笔人”这三个字，分量千钧。
它意味着，林默将不再是一个藏在幕后，提供奇谋的“秘密武器”，而是要将自己的思想、理念和抱负，通过夏清月的手，直接刻画在江州这座城市的未来蓝图之上。
这不再是简单的出谋划策，而是深度的参与和主导。
林默看着夏清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信任，有期许，也有一种将一切推倒重来的决绝。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那张巨大的江州城市规划图前，目光从城南那片老旧的城区，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地图的东南角，一个几乎快要出城的地方。
那里，被周良安的规划图无情地抛弃，标注为工业废弃区。
“市长，起草方案没有问题。”林默开口，声音很平静，“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向您汇报一件私事，或者说，一个我在江南会留下的手尾。”
“手尾？”夏清月微微蹙眉，她从办公桌后走过来，站到林默身边。
她顺着林默的目光，看到了地图上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为了打消金爷和陈娇的怀疑，我当时做了一件事。”林默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我装成一个想投机捞钱的愣头青，请金爷帮忙，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城南规划区边缘，一块谁都不要的废弃工厂用地。”
夏清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当然知道林默的这个计划，这是他打入江南会的“投名状”后续，是为了洗脱嫌疑的自保之举。当时她也默许了，毕竟和扳倒周良安这个大目标相比，这点“瑕疵”不值一提。
但现在，周良安倒了，风暴过去了，这个“手尾”就显得有些刺眼。
一个市府的工作人员，利用非正常手段，低价购入国有资产，哪怕那是一块废地，传出去也是一个巨大的污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林默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成为别人攻击我们的把柄。”
夏清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她相信林默提起这件事，绝不是为了单纯的坦白。
林默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那个被他买下的地块上。
“这块地，原先是市属第三纺织厂的旧址，九十年代就破产了，荒废了二十多年，杂草比人都高，地下的管道线路也全都老化废弃了。”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一块毫无价值的‘废地’。”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奇特的光彩。
“不过很快，这块‘废地’，马上要变成黄金了。”
夏清月心中一动，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默话语里那份不同寻常的笃定。
“什么意思？”
“市长，您还记得我那份内参里，除了周良安的问题，还提到了什么吗？”林默反问道。
夏清月回忆了一下：“你提到了江州产业结构老化，需要引入高新科技产业，作为经济发展的新引擎。”
“没错。”林默点头，“这不仅是我的看法，更是省里一些高层的共识。在江南会，我听到的不全是罪恶交易，还有那些权贵们在酒酣耳热之际，为了炫耀自己消息灵通而吹嘘的‘内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仿佛在揭开一个秘密。
“我从至少三个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一个零散的信息片段。一个是省发改委的，一个是省科技厅的，还有一个是省国土资源厅的。他们都在吹嘘，省里马上要出台一个关于扶持高新科技产业园区的重磅政策，力度空前。”
夏清月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当然知道这个传闻，但官场上的传闻太多了，真真假假，在没有正式文件下来之前，谁也不敢当真。
“我把这些零散的信息拼凑起来，再结合我从档案室里看到的，关于江州过去二十年的城市发展规划变迁……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林默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江州向东发展，是大势所趋。而新的高新产业园，需要大片的土地，不能影响老城区，又要有相对便利的交通。符合所有条件的选址，只有一个。”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回了那块“废地”上。
“就是这里。我买下的这块地，正好在新政策规划的核心辐射区内。”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夏清月看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她知道林默聪明，知道他有奇谋，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在那个危机四伏、人人自危的环境里，他不仅要扮演一个贪婪的投机者，保全自己，收集证据，竟然还有余力，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足以改变江州未来格局的惊天信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明了，这是一种近乎妖孽的洞察力和信息处理能力。
“你……”夏清月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自己的认知，再一次被这个年轻人刷新了。
“市长，您不用这么看着我。”林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推了推眼镜，恢复了那副书呆子气的模样，“我就是记性好一点，喜欢把听到的东西都串联起来想一想。而且，那些人喝多了，说话也口无遮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上面有人。”
夏清月忽然笑了。
她笑得有些无奈，又有些欣赏，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信息差……”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眼神变得无比深邃，“这就是信息差的威力。周良安他们，把这些未公开的政策当成自己圈子里可以交易的商品，当成炫耀权力的资本，却不知道，真正的猎人就坐在他们中间，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他们泄露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条信息。”
她走到林默的面前，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目光审视着他。
“林默，你这个‘手尾’，留得好，留得太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兴奋，“你不仅用这个举动，为自己洗清了所有嫌疑，让所有人都相信你只是个想捞偏门的投机者。更重要的是，你为我们，为江州，提前布下了一颗最关键的棋子！”
一颗棋子。
一块即将价值连城的土地。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将未来江州发展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后发制人？
不，这不是后发制人。
这是在牌局开始之前，就已经提前看到了对方的底牌，并且还偷藏了一张王牌在自己的袖子里。
“那么，这颗棋子，现在在谁手里？”夏清月问道，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法律上，在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下。但实际上，它只听您的调遣。”林默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这块地为自己牟利。
在江南会，他看到了金钱和权力结合后，能释放出何等丑陋的欲望。他厌恶那种欲望，也警惕自己被那种欲望吞噬。
这块地，从他决定买下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它是射向敌人的一颗子弹，也是献给理想的一份祭品。
夏清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那股因为“惊蛰”行动而带来的压抑和紧张，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她重新走回那张巨大的规划图前，但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迷茫和沉重，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和信心。
周良安留下的那个烂摊子，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那些看似无解的民生难题，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破解的钥匙。
有了这块地，就有了启动资金，有了和省级、国家级高新企业谈判的底气，有了安置城南拆迁户的更多选择，有了将整个江州东部盘活的杠杆。
一子落下，满盘皆活。
“城南旧改的新方案……”夏清月的手指，轻轻地在那块“废地”的位置上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下即将喷薄而出的巨大能量，“我想，我已经有思路了。”
她转过身，看着林默，眼神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和笑意。
“不过，在市政府拿出正式方案之前，这块‘黄金’的归属，可得藏好了。否则，恐怕会引来无数饿狼啊。”
林默笑了：“放心吧，市长。在它该亮出来之前，它就是一块谁都看不上眼的废铁。”
夏清月点点头，心中大定。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年轻人，那张清秀斯文的脸上，总是带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可就是这个人，在短短几个月内，掀翻了盘踞江州多年的地头蛇，扳倒了前途无量的市委副书记，覆灭了震动全省的“江南会”。
而现在，他又云淡风轻地，为自己，为江州，送上了一份足以改变城市命运的惊天大礼。
夏清月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力排众议，把他从地方志那个小小的档案室里捞出来，或许是她来到江州之后，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地图上，脑海中无数个方案在飞速地推演、碰撞。
她看着林默，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带着某种更深层次的考量。
“林默，这块地，法律上毕竟是你的。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份……从天而降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