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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在末尾留下了一句“知道了”，便干脆地挂断了。
林默放下手机，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被打破，孙海和法制科老科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你给谁打的电话？”孙海的声音有些发颤，他隐约听到了那句“清月市长”，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张写满“合法赖账”分析的纸推回到老科长面前，语气平静地问：“科长，如果一座迷宫，设计得天衣无缝，每条路都是死路，那我们是该继续在里面撞墙，还是该去找设计这座迷宫的人聊聊？”
老科长愣住了，他扶了扶眼镜，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深意。
孙海却瞬间明白了，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差点把茶杯带到地上。
“小林！你疯了！？”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惊骇，“曹坤背后的人，是市住建局的吴刚！那是实权部门的副局长！管着全市多少工程项目，人脉关系盘根错节，你一个信访局的副局长，去碰他？你这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
孙海是真的急了，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手里的烟点着了都忘了抽，嘴里不停念叨着：“不行，绝对不行！这水太深了，会淹死人的！你以为吴刚是曹坤那种地痞流氓？那种人，做事滴水不漏，你抓不到他任何把柄，反倒会让他一根手指头就把你摁死！”
刘建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既佩服林默的胆大包天，又为他捏了一把冷汗。那可是住建局的副局长，在江州官场，绝对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面对孙海近乎咆哮的劝阻，林默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或冲动。他给孙海那根快要烧到手的烟拿了下来，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
“孙局，您先消消气。”
他做完这一切，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要去硬碰硬了？”
他看着孙海，眼神清澈而坦诚：“我只是想去‘请教’一下。曹坤的公司，年年都能在吴副局长分管的领域拿到项目，我想，吴副局长作为主管领导，对这些‘优秀企业’的经营状况，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我去向他汇报一下工作，听听他的指示，这合情合理吧？”
孙海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
“汇报工作？”
“对。”林默点了点头，“三百多名农民工兄弟被欠薪，影响社会稳定，这么大的事，住建局作为行业主管部门，理应知情。我去跟吴副局长通报一下情况，看看他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这叫‘部门联动’。我不是去查案的，我是去解决问题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孙海张了张嘴，一肚子“不要命了”的劝阻，硬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林默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要做的，肯定是另一套。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套说辞，在程序上，完美无瑕。
看着林默那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孙海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在官场里学的那些“明哲保身”、“圆滑世故”，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最终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像是要浇灭心里的火。
“你……你自己把握分寸。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您放心，孙局。”林默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孙海看不懂的自信，“我这人，胆子小，从来不玩火。”
……
第二天一早，林默的办公桌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没有封条，没有标记，普通得就像是单位内部传阅的任何一份文件。但林-默知道，这东西的分量，比他桌上所有文件加起来都要重。
他没有声张，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上了百叶窗，这才拆开了文件袋。
里面不是什么秘密报告，也不是什么黑材料。就是一份关于吴刚的，再正常不过的个人简历和公开资料汇编。从他参加工作开始，到他每一次的职位调动，再到他这些年出席的各种会议、发表的讲话、剪彩的照片，一应俱全。
表面上看，这份履历光鲜亮丽，堪称模范。吴刚从基层技术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专业能力过硬，为人低调谨慎，除了八年前离过一次婚，至今单身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污点。
如果换做别人，看到这份资料，恐怕只会觉得无从下手。
但林默不是别人。
他将所有资料摊开，铺满了整张办公桌。他的目光，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看似枯燥的文字和数据。他的大脑，则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进行着高速的筛选、比对和重组。
半个小时后，一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看似毫无关联的点，被他串联了起来。
——吴刚在担任市规划科科长期间，审批通过了城南一块工业用地的商业性质变更。一年后，这块地被曹坤的“宏业公司”前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贸易公司，以极低的价格拍下，转手就赚了八千多万。
——吴刚的妻子，离婚前是江州市慈善总会的一名理事。而在她任职期间，曹坤是该慈善总会最大额的个人捐赠者之一，连续三年获得“江州慈善家”称号。
——吴刚的亲弟弟吴勇，开了一家名为“绿茵”的园林绿化公司。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几乎全部来自于几家大型建筑集团的分包。而这几家建筑集团，无一例外，都是曹坤的长期合作伙伴。最有趣的是，“绿茵公司”承接的，永远是那些工期短、利润高、技术含量低的“优质”项目。
——一张五年前，江州市“优秀企业家迎春茶话会”的合影照片上，吴刚和曹坤分站两排，隔着七八个人，没有任何交流。但林默注意到，站在吴刚身旁的一位银行行长，在三个月后，就给当时正陷入资金困境的曹坤，批下了一笔至关重要的贷款。
一个个点，被林默用红笔在纸上圈出。
最后，他用笔，将这些分散在不同页面、不同年份的红圈，一一连接起来。
一张以吴刚为中心，以亲情、利益、人情为纽带的，隐秘而庞大的关系网，清晰地呈现在了林默眼前。
曹坤，只是这张网上最活跃、最显眼的一只蜘蛛。而吴刚，则是那个坐在网中央，看似一动不动，却掌控着所有丝线震动的织网者。他本人不直接触碰任何肮脏的东西，只是通过这张网，巧妙地将权力的影响力，变现为源源不断的利益。
这才是曹坤【有恃无恐】的真正根源。
林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他知道，这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吴刚都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切割和脱身。想凭这些间接的线索去扳倒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面强攻，是死路一条。
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这张网从内部开始腐烂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份简历上，最终，停留在了“个人情况”那一栏。
“八年前离异，至今单身……”
林默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单身”这两个字。一个五十多岁，手握重权，保养得宜的男人，会真的甘于过八年清心寡欲的单身生活吗？
他拿起另一份资料，是刘建军昨天下午托在公安系统的同学帮忙查的，一份关于吴刚名下车辆的违章记录。
记录很干净，吴刚的座驾是一辆开了五年的老款帕萨特，几乎没什么违章。但这份记录的末尾，附带了一张不太起眼的小纸条。
“目标有一辆黑色奔驰E300，登记在一名叫‘丽丽’的女子名下，该女子26岁，无固定职业，居住在‘锦绣江南’别墅区。该车辆近半年内，有27次在夜间超速记录，路线多为市区往返‘锦绣江南’。”
林默看着“丽丽”这个名字，和“锦绣江南”这个江州着名富人区的地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老狐狸，总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百叶窗。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将那张画满了红线的关系网，映照得如同手术台上被解剖的肌理般清晰。
“孙局。”林默拿起内线电话。
“什么事？”孙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今晚我请个假，有点私事。”
“私事？”
“嗯，”林默看着窗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约朋友吃饭，“我去听听曲儿，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