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7章：一本不存在的发票
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么此刻的寂静，就是真空。
空气被抽干了，声音、呼吸、心跳，所有的一切都被那本小学生作业本上潦草的几行字吸了进去，连光线似乎都扭曲了。
“陈总”、“泰山疗养院”、“武主任拿来发票平账”。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颗生锈的道钉，被林默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狠狠地砸进了陈观的脊梁骨里。
冯涛等人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他们呆滞地看着陈观，又惊恐地望向林默，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他们本以为陈厂长的“联合调查组”是绝杀，谁能想到，对方反手就从二十年的故纸堆里，掏出了一把能捅破天的刀子。
纪委的周正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苍白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神里的情绪，但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两位老师傅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吱作响。李师傅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死死地盯着陈观，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偷了自家救命钱的贼。
所有目光的焦点，陈观，却在最初的震骇过后，缓缓地，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夹杂着轻蔑与荒谬的，仿佛听到了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
他先是低声地笑，肩膀微微耸动，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充满了嘲弄意味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冯涛等人被这笑声搞蒙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陈观终于止住了笑，他缓缓抬起手，指着桌上那本孤零零的作业本，仿佛在指着一堆垃圾。
“林书记，我承认，我小看你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我以为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没想到，你查案的手段，竟然是靠这个？”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本！小学生的！作业本！”
“一个已经退休、神志是否清楚都有待商榷的老出纳，在二十多年前的私人日记里，写下的几句牢骚话，就被你当成了扳倒一名正厅级干部的铁证？”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叫什么？这不叫调查，这叫滑天下之大稽！这叫用莫须有的罪名，搞政治迫害！这是对我们江钢几十年历史的侮辱！是对我们所有为江钢奉献过青春的干部的污蔑！”
一番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他完全不解释那笔钱的去向，而是釜底抽薪，从根本上否定了证据的合法性和严肃性。
冯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激动地附和道：“陈厂长说得对！这简直是胡闹！用一本破本日记就想给人定罪，这是什么王法？林书记，你这是在公报私仇！”
“对！这是污蔑！是诽谤！”
“我们要求公正！不能凭空捏造事实！”
那十几个中层干部瞬间活了过来，如同被打了强心针，纷纷鼓噪起来。他们仿佛不是被困在这里的嫌疑人，而是扞卫真理的斗士。一时间，整个大厅乱成了一锅粥，指责声、叫屈声、附和声混成一片。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李师傅。
这位八级钳工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指着冯涛的鼻子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张的为人，全厂谁不知道？他一辈子连根公家的铁钉都没拿回家过！他的日记，比你们这群王八蛋的嘴干净一万倍！”
刘师傅也沉着脸，冷冷地说道：“老张的记性比谁都好，他记下的东西，绝对不会有错。你们这么激动，是心虚了吧？”
“你……你们血口喷人！”冯涛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又不敢真的跟工人代表动手，只能色厉内荏地叫嚷。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陈观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他重新恢复了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目光转向林默，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林书记，你看，群众的意见，也是两极分化的嘛。靠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只会制造对立，破坏团结。依我看，这本日记，还是先封存起来，不要再拿出来扰乱视听了。”
他这一手，玩得极其漂亮。先是煽动亲信制造混乱，再以“破坏团结”为名，要求将关键证据“封存”，轻描淡写地就要把这一页给翻过去。
然而，林默从始至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静静地等所有人都表演完，才慢悠悠地开口：“陈厂长，您别激动。”
他拿起那本作业本，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封面：“您刚才说得对，我完全同意。”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同意？
就连陈观，那志得意满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林默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诚恳笑容：“一本私人日记，当然不能作为法律证据。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嗯，不成熟的小线索。或者说，是我们接下来工作的一个‘引子’。”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既然是线索，那就要去验证，对不对？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所以，为了证明陈厂长的清白，也为了回应两位老师傅的质疑，我们现在就来做这个验证工作。”
陈观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
林默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转向王秀莲：“王处长，麻烦您和您的同事，立刻找出1999年7月份的原始会计凭证。我要看关于这笔十八万‘技术咨询费’的所有档案，包括但不限于：付款申请、合同原件、发票原件，以及当时审批流程的所有领导签字。”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观的眼皮跳了跳，但他只能点头：“应该的。查！让林书记看个清楚，看个明白！也让我们江钢的账，经得起任何检验！”
他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心里却已经把当年的财务科长骂了千百遍。这么多年了，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从这种犄角旮旯里翻出问题来！
王秀莲立刻带着两个信得过的女会计，走向大厅最深处一排上了锁的铁皮档案柜。那里存放的，是江钢最古老的纸质档案。
“哐啷……吱呀……”
柜门打开，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冯涛等人紧张地看着那边，手心里全是汗。他们虽然不知道那笔账的具体细节，但看陈厂长的反应，就知道这里面绝对有鬼。他们现在只希望，当年的手续做得天衣无缝，让林默这个小子抓不到任何把柄。
翻找了十几分钟，王秀莲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档案夹，快步走了回来。
“找到了！”
档案夹被放在了会议桌上，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王秀莲小心翼翼地打开档案夹，里面的文件保存得相当完好，纸张虽已泛黄，但字迹清晰。
第一份，是付款申请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支付省城宏图科技咨询公司技术咨询费十八万元整”，下面是财务科长、分管厂领导的层层签字，最后，在“厂长审批”一栏，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秦振邦。
第二份，是双方签订的技术咨询合同，条款清晰，权责分明，乙方落款处，盖着一枚鲜红的“省城宏图科技咨询有限公司合同专用章”。
第三份，是一张正式的税务发票，开票单位、金额、日期，所有要素一应俱全，挑不出任何毛病。
“看到了吗？”陈观的声音里，重新充满了底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林书记，合同、发票、领导批示，所有手续，一应俱全！完美无缺！这就是您想要的‘验证’，现在，您验证出什么结果了？”
冯涛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问题！”
“这下放心了，陈厂长是清白的！”
两位老师傅皱着眉头，看着这些“完美”的单据，虽然心里不信，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周正依旧沉默，只是目光在那些文件上，一寸一寸地扫过。
整个大厅的气氛，似乎又一次倒向了陈观。他就像一艘经验丰富的老船，虽然触了次礁，但很快就堵上了漏洞，重新平稳航行。
林默没有说话。
他戴上一双白手套，拿起那份合同，仔仔细-细地看着，然后又拿起那张发票，对着灯光，看了许久。
他的沉默，在冯涛等人看来，就是无计可施、黔驴技穷的表现。
陈观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林书记，如果没什么问题，我看这个‘小插曲’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还是按照既定方针，核对近三年的大账目，不要在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上，浪费我们宝贵的七十二小时了。”
他正准备转身，享受胜利的果实。
“等一下。”
林默终于开口了。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奇异光彩。
“陈厂长，您说得对，这些文件，做得确实是天衣无缝，堪称是假账界的艺术品。”
“假账？”陈观脸色一沉，“林书记，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林默笑了笑，他拿起那张发票，用手指在“省城宏图科技咨询有限公司”这行字上轻轻一点。
“这份合同，这份发票，确实都无懈可击。”
他的目光，缓缓从发票上移开，最终，定格在陈观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上。
“只是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刚才托外面的朋友，帮我查了一下工商档案。这家‘省城宏图科技咨询有限公司’，它的工商注册成立日期，是1999年8月23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是我们这份合同的签订日期，和这张发票的开具日期，都是1999年7月12日。”
“陈厂长，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林默的眼神，陡然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直刺陈观的灵魂深处。
“我们江钢，是如何在三十多天前，就跟一家……当时在地球上还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签订合同，并拿到了他们发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