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黑沉的夜幕,爆裂的木柴不时溅起一捧明亮的火星,飞向深邃的星空。
裕南县的男女老少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跳着不成章法却充满生命力的舞蹈。粗犷的歌声、欢畅的笑声和孩子们追逐的尖叫声,混着烤全羊的油脂香气与米酒的甘醇,交织成一幅生动而滚烫的人间画卷。
林默、苏曼和陈逸三人坐在稍远处的青石台阶上,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苏曼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本地人自己酿的米酒,入口温润,后劲却足。她看着眼前这片欢乐的海洋,感觉自己像是被温水浸泡着,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久违的松弛。在商场上紧绷了十几年的神经,在这一刻,似乎才真正得到了安放。
巴黎的浮华,卢浮宫的盛景,王室的天价订单,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遥远记忆,清晰,却不真实。只有眼前的篝火,身边的歌声,和空气里泥土的芬芳,才是坚实的。
“有时候觉得,真像做梦。”苏曼轻声说,脸颊被火光映得微红。
陈逸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短笛,没有说话,只是将短笛凑到唇边,吹出一段不成调的、却无比悠扬的旋律。笛声清越,像山谷里的风,悄然融入远处的歌声里,没有半点突兀。
林默胸前那朵有些夸张的大红花还没摘,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艳丽。他笑着说:“这不是梦,这才是我们做那场梦的意义。”
就在这时,苏曼放在一旁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在这片只有歌声、笑声和风声的山谷里,那现代的电子铃声显得格外刺耳,像一个闯入者,打破了此地的和谐。
周围的歌舞声似乎都为之一顿,不少人好奇地望了过来。
苏曼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但前面的区号她再熟悉不过。
+33,法国。
她的笑容微微收敛,看了一眼林默,然后按下了接听键,并顺手点开了免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电话的内容,应该让身边的这两个男人一起听到。
“bonsoir, madame Su.”(晚上好,苏女士。)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醇厚、优雅,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从容与磁性,每一个法语单词的发音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苏曼的心轻轻一跳。
是杜布瓦,LVmh集团的总裁。那个在秀场第一排,眼神像猎鹰一样审视着他们,最后却起立鼓掌的男人。
“bonsoir, monsieur dubois.”(晚上好,杜布瓦先生。)苏曼用同样流利的法语回应,声音平静,握着手机的指尖却微微用力。
陈逸的笛声停了。他皱着眉,看了一眼那只正在发光的手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厌烦,仿佛那是一只正在聒噪的夏蝉。
“请原谅我的冒昧来电,”杜布瓦轻笑了一声,“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再次向您和您的团队,表达我最诚挚的敬意。‘天章’的发布会,是我近十年来,看过的最伟大的表演。它不是时装,它是神话。”
商业巨头的恭维,总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苏曼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开门见山地说吧,苏女士。”杜布瓦的语气变得郑重,“LVmh集团,希望能收购‘天章’品牌。我们愿意为您提供最优厚的条件,保留陈逸先生的全部创作自由,并动用集团在全球的所有资源,将‘天章’打造成一个真正不朽的传奇。”
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了一个数字。
一个足以让任何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cFo都心脏停跳的,天文数字。
这个数字,比中东王室的那笔“委托金”,还要庞大数倍。因为王室买的是一件作品的过去和现在,而杜布瓦要买的,是这个品牌的整个未来。
苏曼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是个商人。商人的天职,就是让资本增值,追逐利润。而眼前,就是一条通往商业帝国之巅的、最华丽的捷径。只要她点头,天章将立刻镶嵌上LVmh这顶皇冠,拥有最顶级的渠道、最雄厚的资本、最强大的法务和营销团队。它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无可匹敌的全球奢侈品巨头。
她的商业本能,在脑海里疯狂地尖叫着,催促她答应下来。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手机上移开。
她看到了篝火旁,那个曾为“九尾狐”披肩绣下最后一针的老婆婆,正被孙女搀扶着,咧着没牙的嘴,笑得一脸褶子。
她看到了周县长,正端着酒碗,和省里来的领导大声说着什么,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看到了陈逸,他放下了笛子,正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出卖自己灵魂的叛徒。
最后,她看到了林默。
林默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温和而坚定。他仿佛在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但也正是这种全然的信任,给了苏曼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穿过尘土飞扬的村庄,看到那些麻木、贫穷的面孔时的心情。她想起了林默对她说,他们要做的,不只是一个品牌,而是要为这片土地,找到一条有尊严的活路。
卖掉它?
卖掉这些人的希望?卖掉周县长流下的眼泪?卖掉那个老婆婆一针一线里蕴含的光阴?卖掉陈逸的风骨和林默的理想?
如果这么做了,她苏曼,和那些只认得商标,却看不见灵魂的资本家,又有什么区别?
她赚来的,将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一笔钱。
一瞬间,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烟消云散。苏曼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那部小小的手机,那个代表着世界顶级资本权力的窗口。
电话那头的杜布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长久沉默,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诱惑:“苏女士,这个价格,只是我们的初步诚意。如果您愿意来巴黎详谈,一切都可以……”
苏曼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山谷里的溪水,清澈、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对着免提,用她这一生说过最流利的法语,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monsieur le président, certaines choses ne peuvent être mesurées par largent.”
“主席先生,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欢乐、质朴的人群,最后定格在篝火那升腾的、充满生命力的火焰上。
“me lame dune nation.”
“比如,一个民族的灵魂。”
说完,她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和远处的歌舞声,依旧在夜色里回荡。
陈逸看着她,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角,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白的弧度。他重新拿起短笛,吹出的调子,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苏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浑身轻松。她将手机丢在一旁,重新端起酒碗,一口将剩下的米酒饮尽,豪气干云。
“痛快!”她大声说。
林默笑了,也端起自己的碗,和她虚空一碰,一饮而尽。
“痛快是痛快了,”苏曼擦了擦嘴,忽然又有些后怕,苦笑着说,“不过,我们这算是把时尚圈的神仙彻底得罪了。以后,怕是麻烦不断了。”
她想了想,又说出另一个更现实的担忧:“天章现在这么出名,仿冒品肯定很快就会铺天盖地。我们远在山里,防不胜防,这才是最头疼的。”
这是一个品牌做大之后,必然会面临的诅咒。尤其是对于工艺如此复杂的手工制品,即便仿冒者只能学到皮毛,也足以扰乱市场,稀释品牌的价值。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篝行,火焰的中心,是炽热的亮白色,向外,是温暖的橘红,再向外,是与黑暗交融的深红。无数的火星在其中生灭,每一颗都独一无二,轨迹分明。
许久,他才收回目光,看着苏曼因为担忧而微蹙的眉头,平静地开口。
“仿冒品,仿的是‘形’,仿不了‘神’。”
“不过你说的对,我们是得想个办法,给我们的‘神’,打上一个谁也无法复制和篡改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