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关下,唐军大营。
帅帐之内,一盏孤灯如豆,在凛冽的夜风中挣扎,将李世民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地图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魅。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身前的沙盘,完美地复刻了娘子关的地形。关隘如同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地楔在太行山脉的咽喉要道。而他的数十万大军,则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这颗钉子围得水泄不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在等,等城里的杨辰耗尽最后一粒米,等那个狂妄的“情圣”在绝望中跪地求饶。
帐外的风声越来越紧,卷起沙尘,敲打在厚重的牛皮帐篷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尉迟恭一身铁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殿下,都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他的声音粗犷,带着一丝关切。
李世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沙盘上,仿佛要将那座小小的关隘模型看出一个洞来。
“敬德,你说,杨辰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尉迟恭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沙盘,瓮声瓮气地说道:“撑?他拿什么撑?咱们把路都堵死了,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我估摸着,最多再有十天半月,城里就得开始吃人了。到时候,不用殿下您下令,末将第一个带人冲上去,把那小子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他说的,也是整个大营所有将士的心声。
这些天,杨辰在城头上的种种荒唐举动,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军中。饮酒、烤肉、听曲、骂街……桩桩件件,都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在做最后的疯狂。
这非但没有激怒唐军,反而让他们更加坚信,胜利的天平,早已牢牢地压在了自己这边。
李世民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总觉得不对劲。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一根看不见的毫针,扎在他的心口,不疼,却让人无法安宁。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是杨辰的眼神。
那一日,在娘子关城下,他与杨辰遥遥对视。那个男人的眼神里,没有困兽的绝望,没有小人的得志,而是一种……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就像一个棋手,在看一枚早已注定要被吃掉的棋子。
这个念头让李世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
“殿下,您就是想得太多。”尉迟恭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杨辰就是个靠女人的小白脸,能有什么真本事?等破了城,把他后宫那些女人都抢过来,分给兄弟们,看他还神气什么!”
李世min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人掀开,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通报。
“殿下!不好了!”
尉迟恭眉头一竖,正要喝骂,却见那亲兵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
“西……西边!狼烟!”亲兵结结巴巴地指着长安的方向,“咱们后方,烽火台……燃起了狼烟!”
“什么?”李世民霍然起身,帐内的烛火被他带起的劲风吹得猛地一晃。
狼烟!
那是最高等级的军情警报!意味着有敌军大规模入侵,而且已经突破了外围防线!
可……怎么可能?
他的后方,是固若金汤的关中平原,是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谁有这个胆子,谁又有这个能力,能在他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点燃长安的烽火?
“看清楚了?是哪里的烽火?”李世民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强行压下心头的惊疑。
“是……是终南山一线!一路往东,现在……现在连我们大营西侧的了望哨,都能看到了!”
李世民和尉迟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
终南山……那不是长安的西侧天险吗?
不等他们想明白,帐外传来一阵更加急促的马蹄声。又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身上还带着尘土和血迹,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搏命的奔驰。
“急报!潼关急报!”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半个时辰前,长安方向……城门大开!一支……一支玄色大旗的军队,涌入城中!长安……长安大乱!”
“轰——”
李世民的脑子,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长安……城门大开?
“是何人的旗号?”他死死地盯着那名传令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传令兵大口地喘着气,眼中满是恐惧:“旗上……旗上是一个斗大的‘李’字!”
“李?”尉迟恭失声惊呼,“难道是陛下派出的援军内讧了?”
李世民的身体,却在听到这个“李”字时,猛地一僵。
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刻意不去想,却又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人。
他的妹妹。
那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如今却站在他对立面的女人。
平阳公主,李秀宁。
不……不可能……她应该在娘子关,在杨辰的身边……
李世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
他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终于明白,杨辰那怜悯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杨辰根本就没想过要守娘子关!
他在这里摆下的所有阵仗,所有的荒唐,所有的挑衅,都只是一个诱饵!一个巨大到足以吸引住整个大唐目光的,华丽的诱饵!
他用自己和罗成,用一座看似坚固的关隘,就将自己,将大唐最精锐的玄甲军,将数十万大军,死死地钉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而他真正的杀招,那把最锋利、最致命的刀,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所有人,翻越了那被认为是天堑的崇山峻岭,从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度,精准地,插进了大唐的心脏!
“噗——”
李世民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气血直冲脑门。但他硬生生地,将那口涌到嘴边的血,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倒下。
他是秦王,是这支大军的主心骨。
“殿下!”尉迟恭也反应了过来,他那张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屈辱,“那姓杨的……他耍了我们!”
何止是耍了。
这是将他李世民,将整个大唐的文臣武将,都当成了傻子,放在鼓掌之间,肆意地戏弄。
他想起这些天,自己和一众谋臣在帐中,煞有介事地分析着杨辰的“骄兵之计”、“疲兵之计”,现在想来,那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们就像一群自作聪明的看客,对着台上的小丑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却不知道,真正的好戏,早已在他们身后,悄然上演。
而导演这一切的,正是那个被他们视作小丑的男人。
“报——!!”
第三声嘶吼,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绝望。
一名金甲将领,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帐,他的头盔歪在一边,脸上满是泪痕和血污。
“殿下……长安……长安失守了!”
将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末将……末将从玄武门拼死杀出……宫城……宫城已经陷落!陛下……陛下他……他被杨辰……被杨辰堵在了两仪殿!”
“杨辰?”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缩,“你说杨辰?他不是在娘子关吗?”
“是假的!都是假的!”那将领状若疯癫,“娘子关的,只是他的一个影武者!他的真身,亲率三万铁骑,就在公主殿下破城之后,兵临玄武门下!我们……我们根本抵挡不住!”
“咣当——”
李世民身侧,尉迟恭手中的马槊,失手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整个帅帐,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那名将领绝望的哭嚎,和帐外越来越凄厉的风声。
李世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幕幕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飞速闪过。
杨辰在城头举杯遥敬的轻蔑。
罗成在阵前纵马叫骂的嚣张。
还有长孙无垢离开时,那双欲言又止的,带着忧虑的眼睛。
原来,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只有他自己,当局者迷。
他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如此的……屈辱。
他不是输在兵力上,不是输在战术上,而是输在了格局,输在了想象力。
他用尽全力,去和杨辰下这盘争霸天下的棋。
而杨辰,却直接走过来,掀了整个棋盘。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没有了愤怒,没有了震惊,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到极点的平静。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目光从被死死围住的娘子关,缓缓地,移动到了那个已经被敌人占领的,名为“长安”的红点上。
他的手,抚过冰凉的图纸,像是在抚摸一具冰冷的尸体。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全军,拔营。”
尉迟恭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殿下!我们现在就杀回长安,和他们拼了!”
李世民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竟勾起了一抹惨淡到极致的弧度。
“不。”
“我们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