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口蛇心暗垂涎
腊月二十八，年关的气息愈发浓重，连带着荣国府内也透出一种浮华下的忙碌与焦躁。各房各处都在清点年礼、核对账目，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熏笼暖香与隐隐的铜锈气混合的复杂味道。
王夫人端坐在自己那间 布置得宝相庄严的东暖阁里。临窗的大炕上铺着 猩红洋罽，设着 大红金钱蟒引枕，炕桌上摆着一套 甜白釉的茶具，旁边还放着一本摊开的《金刚经》，俨然一副持斋念佛的慈悲模样。 她今日穿着一身 佛青缂丝万福纹样灰鼠皮褂，领口袖口镶着一圈 雪白的风毛，显得雍容华贵； 头上梳着 端庄的圆髻，戴着一套 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头面，正中一支 金累丝点翠凤凰步摇，凤口衔下的三串珍珠流苏纹丝不动， 更衬得她面容肃穆，不苟言笑。
然而，她手中捻动的那串 油光水亮的 小叶紫檀佛珠，速度却比平日快了几分， 透露出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那双平日里总是半阖着、显得慈眉善目的眼睛，此刻微微眯起， 目光落在窗外一株积了雪的松树上， 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与算计。
“周瑞家的来了没有？”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回太太，周姐姐已经在廊下候着了。”一旁侍立的大丫鬟金钏儿连忙躬身回道。
“叫她进来。”
帘子一掀，周瑞家的陪着笑脸， 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也穿得比平日体面， 一件 酱色绸面出风毛的比甲，头上戴着 崭新的 昭君套，显然是特意打扮过。 她上前规规矩矩地请了安， 垂手站在炕前。
王夫人并不急着让她坐， 也不看她， 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佛珠， 半晌，才淡淡地问道： “前儿让你去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 知道太太问的是竹影轩那边林姑娘的底细， 尤其是……银钱上的事。 她往前凑了半步， 压低声音， 脸上堆着谄媚而又神秘的笑容： “回太太的话，奴婢费了好些功夫，托了好几层关系，总算是打听出些眉目来了。”
“哦？”王夫人眼皮微抬， 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听说，”周瑞家的声音压得更低， 仿佛怕被墙听了去， “林姑娘手里，可真真是有些家底的！不单是林姑老爷留下的现银，听说在扬州还有不小的田庄铺面，年年都有进益。如今在京里开的那个什么‘竹影轩’绸缎庄，生意好得很！专做些稀奇古怪的料子，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官宦人家，价钱高得吓人！前阵子，连宫里的娘娘都夸好呢！”
王夫人听着，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捻着佛珠的指尖， 却微微有些发紧。 宫里的娘娘都夸好？这丫头，离了贾府，倒真是翅膀硬了！
“还有呢？”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还有……”周瑞家的舔了舔嘴唇， 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奴婢还听说，林姑娘前些日子，不动声色地买下了京郊西山脚下一大片桑园！那可是好大一片地呢！这手笔……可真不像个姑娘家能有的。”她边说边偷偷觑着王夫人的脸色。
王夫人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桑园！那可是能生钱的产业！这林黛玉，不声不响，竟然置办下了这样的产业！她想起自家府里如今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的窘境， 再对比黛玉那边的“风光”， 一股混杂着嫉妒、不甘和愤怒的情绪， 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她贾府堂堂国公府， 竟还不如一个孤女过得宽裕滋润！ 这让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更何况，那些产业……那些本该……王夫人脑中飞快地转动着阴暗的念头： 黛玉无兄无弟，那些产业，按理说……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但那诱人的念头却像野草般疯长。
“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懂得经营这些？只怕是被人哄骗了，白白糟蹋了林姑老爷的心血。”王夫人终于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天悯人的叹息， 仿佛真是为黛玉着想。 “咱们到底是她的至亲，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吃亏。你可打听到，如今都是什么人在帮她打理？”
周瑞家的忙道： “听说是个姓詹的师爷，是林姑老爷当年的旧人，看着倒还本分。不过……太太说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这年头，外面的人心眼子多，保不齐什么时候就……”
王夫人点了点头， 脸上露出一丝“深以为然”的表情。 她沉吟片刻， 又道： “眼看就要过年了，黛玉那孩子一个人在外头，终究是冷清。虽说她性子倔强，但咱们做长辈的，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这样吧，年下送年礼的时候，你亲自去一趟竹影轩，除了例行的东西，再……封二百两银子过去，就说是给她添件新衣裳，也是咱们做舅母的一点心意。”
周瑞家的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 太太这是要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打着送年礼的幌子，实地去探探虚实，看看那竹影轩到底是个什么光景，林姑娘手头究竟如何！她连忙躬身应道：** “太太真是慈悲心肠！时时刻刻惦记着林姑娘！奴婢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把太太的慈爱之心带到！”
王夫人“嗯”了一声， 挥了挥手： “去吧。记住，说话要婉转些，别吓着她。终究……是一家人。”**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周瑞家的会意， 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又恢复了寂静。王夫人却再也无法静心“念佛”。 她站起身， 走到窗边， 望着窗外皑皑白雪， 眼神冰冷。
一家人？ 她在心中冷笑。 若是黛玉肯乖乖听话，依附于贾府，看在她那份家产的份上，或许还能算“一家人”。如今她竟敢自立门户，还将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这分明是打碎了送到嘴边的肥肉， 还反过来扇了贾府一记耳光！
那些产业……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本该是宝玉的！是贾府的！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 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她想起宝玉如今为了黛玉失魂落魄的模样， 想起府中日益巨大的亏空， 想起宫中年节需要打点的巨额开销…… 所有的焦虑和困境，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如果能把黛玉手中的产业“拿”回来……
怎么拿？ 她眯起眼， 脑中飞快地闪过各种阴损的念头： 以长辈之名代为“保管”？寻个由头诬陷那詹师爷中饱私囊，逼黛玉就范？或者……让她在京中立足艰难，最终不得不回来求援？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就这么逍遥在外！ 王夫人攥紧了手中的佛珠， 那坚硬的木料硌得她手心发疼。 慈祥的伪装褪去， 露出底下那张 被贪婪和算计扭曲的脸。
“阿弥陀佛。” 她对着窗外的雪景， 习惯性地念了一声佛号， 然而那声音里， 却没有半分慈悲， 只有彻骨的寒意与虚伪。 在她看来，佛祖，不过是她用来掩饰内心丑恶、安抚自身不安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一场针对黛玉和她那点“私产”的风暴， 正在这看似祥和的年关底下， 悄然酝酿。 而此刻的竹影轩，尚沉浸在小年的安宁与对新春的期盼之中，对即将到来的恶意，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