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后的朱橚，似乎因祸得福，赢得了坤宁宫上下更精心的呵护，也赢得了更多“任性”的资本。
他表现出对一切苦味液体的极度抗拒。无论是御医开的调理药汁，还是乳母精心炖煮的补汤，只要勺子递到嘴边，他便紧闭双唇，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若强行喂入，必呕得撕心裂肺，连带之前吃的奶水也一并吐出。
马皇后心疼不已，只得一次次作罢，对着唉声叹气的御医和焦头烂额的乳母道：“罢了罢了，既是吃不下，便再想想别的法子。总强过他这般受罪。”
这为朱橚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一日，刘纯院使再次入宫请脉。诊视过后，他抚须沉吟道：“殿下大病初愈，脾胃尚弱，虚不受补，强喂汤药确非良策。或许……可尝试药浴之法。以药性温和之品煮沸沐浴，由肌腠缓缓吸收，不伤脾胃，亦能强身健体，驱除余邪。”
马皇后闻言，顿觉可行：“此法甚好！便劳烦刘院使开方。”
刘纯很快拟好方子，多是黄芪、防风、白术、艾叶等益气固表、祛风散寒之药。药材由御药房送来，在坤宁宫的小茶房内由宫女们小心煎煮，滤出药汁兑入沐浴的热水中。
药香很快弥漫开来。
乳母抱着朱橚，准备将他放入小小的浴盆中。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对“药”避之唯恐不及的五皇子，此刻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不仅没有抗拒，反而伸出小手，似乎想去捞盆中漂浮的药渣。
“咦？殿下今日倒不怕药味了？”乳母惊讶道。
马皇后也凑近来看，只见儿子在温热的药水中显得颇为惬意，小胳膊小腿扑腾着，甚至将几片艾叶捞起来捏在手里玩。
“许是这味道不似汤药那般苦涩，又或是泡着舒服。”马皇后笑道，“看来这法子是对了。”
朱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借着玩闹，仔细辨认着水中的药材。黄芪的豆腥、艾叶的辛香、防风的特异气味……与他脑中的知识一一对应。他甚至故意将一点药水溅到嘴里，细细品味，判断着炮制火候和药力。
这只是第一步。
此后，每次药浴，他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会咿咿呀呀地指着煎药的罐子，似乎想看整个过程；会在药浴时，将不同的药材挑出来，摆弄玩耍。
宫女们只当是孩童新奇，且皇子喜欢，便也由着他。有时还会笑着将一些干净的、药性平和的药材（如枸杞、红枣）给他当玩具。
马皇后见此法不仅有益儿子身体，还能逗他开心，更是乐见其成，甚至吩咐御药房，每次送药来时，额外包一小包品相好的、干净的药材给五皇子玩耍。
于是，朱橚的摇篮和榻上，渐渐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红色的枸杞、黑色的桑葚、黄色的菊花、切成片的甘草……
他利用这些“玩具”，开始重新锻炼自己对手指精细动作的控制力，同时不断复习、巩固着脑海中的药学知识。在这个没有教科书、没有实验室的时代，这些原始的药材就是他最宝贵的学习工具。
另一方面，关于小柱子的观察和信息收集，也从未停止。
通过零碎的对话和观察，朱橚大致拼凑出小柱子的情况：河南归德府人，元末战乱与灾荒中家人尽丧，被同乡辗转带入京，为了口饭吃净身入了宫。因笨手笨脚且无人提携，只能在坤宁宫外围做些洒扫、跑腿的杂役，时常受大太监王公公的责骂，同伴小太监也因他常挨骂而疏远他。唯一的优点似乎是跑得快，腿脚利索，而且因为地位低微，反而能接触到各宫最低等的仆役，听到许多零碎的消息。
无牵无挂，渴望认同，身处底层，有一定行动力和信息渠道。 朱橚在心中评估着，是块璞玉，但需要打磨，更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理由，让他效忠于我。
机会需要创造，也需要等待。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马皇后被朱元璋请去商议后宫用度之事。云奇姑姑随行。坤宁宫正殿一时比平日清静许多。
朱橚被乳母抱着在廊下看鸟。他故技重施，对鸟儿表现出极大兴趣，咿呀叫着，身体使劲往鸟笼方向倾。乳母怕他摔着，只得抱紧些，稍稍靠近廊柱。
时机稍纵即逝。
朱橚看准时机，小手猛地一伸，并非抓向鸟笼，而是飞快地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颗圆润光滑、色泽红艳的枸杞子，弹了出去。
那颗枸杞子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院子里正低头扫地的小柱子的后脑勺上。
力道很轻，更像是一次触碰。
小柱子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惶，以为是哪个大太监或宫女又拿东西丢他取乐。可他回头一看，廊下只有抱着五皇子的乳母和几个值守的宫女，众人目光都看着别处，似乎无人留意他。
他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低头在地上寻找，看到了那颗滚落在地的、与众不同的红果子（宫中扫地，见的多是落叶尘土，这等果子甚是显眼）。他认得这东西，似乎是药材，偶尔见过。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廊下。
就在那一刻，朱橚的目光与他撞了个正着。
婴儿的眼睛清澈见底，黑白分明，没有丝毫恶意，甚至带着一点……好奇？小柱子看到五皇子的小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指向地上的枸杞子，然后又迅速收回，仿佛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乳母察觉怀里的孩子扭动，顺着目光看去，见是小柱子，顿时皱起眉头，低声道：“你怎么扫到这里来了？惊扰了殿下，仔细你的皮！”
小柱子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奴婢不敢，奴婢这就扫别处去。”他慌忙蹲下身，下意识地将那颗枸杞子扫进簸箕里，心脏却砰砰直跳。
刚才……是五皇子丢的他？ 不可能吧？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怎会如此精准？定是巧合。 可那眼神……
小柱子不敢多想，赶紧低头走开，但心里却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第一次接触，如同蜻蜓点水，稍触即离。
朱橚没有急于进行第二次。他需要让小柱子消化这次“意外”，也需要等待更合适的、无人注意的时机。
几天后，时机来了。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乳母忙抱着朱橚回殿内。宫女们也忙着收拾晾晒的衣物、关闭门窗。
小柱子负责打扫的那片庭院顿时空无一人。他冒雨将最后的落叶扫拢，衣服半湿，显得颇为狼狈。扫到廊下角落时，他忽然发现，干燥的廊柱底下，赫然放着两颗比上次更大更红的枸杞子，排成一个奇怪的、像是箭头的形状，指向廊柱后方更隐蔽的角落。
小柱子的心猛地一跳。他警惕地四下张望，雨声淅沥，无人关注他这个角落。鬼使神差地，他顺着“箭头”指示，走到廊柱后。
那里，放着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颤抖着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几块精致的、散发着甜香的点心！是那种只有主子们才能享用的御膳房点心！
油纸内面，似乎用某种炭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像是一只小鸟，又像是一只眼睛，模糊不清。
饥饿感瞬间战胜了恐惧。小柱子做贼似的将点心囫囵塞进嘴里，甜美的滋味是他入宫后从未尝过的。他飞快地将油纸塞进怀里，心脏狂跳，既有吃到美食的兴奋，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刺激。
是谁？是谁在给他东西？是那个小皇子吗？这怎么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神秘的“馈赠”时而出现。有时是一小块饴糖，有时是几颗干果，每次都会伴随着那个模糊的“鸟”或“眼”的标记，出现在他工作路径上某个意想不到的隐蔽角落。
东西不多，但对于常年处于半饥饿状态、从未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小柱子来说，已是无上的美味和巨大的诱惑。
他开始下意识地更加留意坤宁宫的动静，尤其是关于五皇子的。他听到宫女们闲聊，说五皇子如何聪慧，虽然不肯吃药，却偏爱玩药材，时常咿咿呀呀指着药罐子，好像能看懂似的。又说五皇子虽然年纪小，却似乎很得皇后娘娘眼缘，上次他摔倒，殿下哭了，娘娘竟就免了他的责罚……
零碎的信息在小柱子脑中汇聚，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激动。
终于，在一次收到一小包香甜的桂花糕后，油纸上的图案变了。不再是模糊的鸟或眼，而是一个稍微清晰一点的、蹲着的鸟的图案，下面画了两道横线。
小柱子盯着那图案，一夜未眠。
第二天午后，雨后又晴。朱橚被抱到廊下晒太阳，手里把玩着几朵干菊花。乳母在一旁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一眼。
小柱子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地扫着院子，目光却不时瞟向廊下。
朱橚看准乳母低头穿针的刹那，手中的一朵干菊花再次脱手，轻飘飘地落在小柱子脚前不远处。
小柱子身体一僵。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扫那朵花，慢慢挪过去，飞快地捡起菊花，同时，将一直攥在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一小块碎陶片，放在了原地。那是他昨夜偷偷在废弃花盆上敲下来的，边缘被他磨得稍稍圆滑，上面用炭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同样蹲着的鸟的图案。
做完这一切，他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头也不敢回，迅速扫向远处。
朱橚的目光掠过地上那块小小的陶片，上面的图案映入眼帘。
成功了！
一次无声的、跨越了年龄和阶级的对话，在这森严的大明宫禁之中，由一个婴儿和一个最低等的小太监，完成了。
陶片上的图案，代表着小柱子的回应和初步的臣服。虽然稚嫩，虽然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但这确是“夜枭”组织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联络。
朱橚的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知道，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何进一步控制、引导、使用小柱子，如何规避风险，如何利用这极其有限的渠道获取有价值的信息，都是巨大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第一根蛛丝，已经悄然吐出，粘住了他的第一个目标。
温暖的阳光照在廊下，婴儿粉嫩的脸上露出一个无邪的、属于这个年龄的笑容，逗得乳母和宫女们轻笑不已。
无人看到，那笑容深处，一丝属于夜枭的冷光，一闪而逝。
药香袅袅，弥漫在坤宁宫的春光里，掩盖了悄然滋生的秘密。 蛛丝虽细，已开始编织暗夜的网。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