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采纳朱橚所拟调养方略的旨意，如同一声清脆的落子，在南京朝堂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敲定了暂时的格局。皇帝的态度已然明朗：他认可周王的医术，维护太子的威信，并对幕后搞小动作之人发出了明确的警告。
一时间，弹劾朱橚的奏疏骤然减少，那些关于“太子识人不明”的阴毒流言也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朝堂之上，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后的诡异平静。然而，所有明眼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各方势力在皇帝展露的雷霆手段下，暂时的蛰伏与观望。
开封周王府内，压抑的气氛稍稍缓解。王太监和李院判对朱橚的态度，在不自觉中又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敬畏。这位看似沉迷典籍的王爷，不仅手握奇术，更能让陛下在如此风波中出言维护，其分量显然远超他们最初的预估。
朱橚本人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放松。他深知父皇的维护并非出于完全的信任，而是基于现实利益（保住孙儿、稳定太子）和暂时找不到更优选择的权衡。那份让他拟定调养方略的旨意，既是认可，更是新一轮的试探与套索。
果然，数日之后，又是一道旨意自南京发出，直达开封。
这一次，旨意的内容不再局限于皇孙调养这类“家事”，而是直接指向了国政——牛痘推广。
旨意中，朱元璋先是以沉痛的语气描述了江南疫情仍在蔓延、百姓死伤枕籍的惨状，随后话锋一转，充分肯定了牛痘之法在皇孙身上验证的奇效，最后，以一种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尔既精于此道，于防治痘疫有独到之见。今特命尔参赞痘疫防治局事宜，可将汝所思所想，于防治策略、推行步骤、人员训导等方面，详陈条陈，直送御前，以供采择。望尔勿辞劳苦，悉心以对，为解民倒悬尽一份心力。”
这道旨意，如同将朱橚再次推到了聚光灯下，甚至架在了火上烤！
参赞防治局事宜？看似赋予了发言权，实则将其置于风口浪尖。让他这个藩王来指导中央成立的专门机构如何做事？这本身就是极大的僭越和敏感之事！无论他提出什么建议，都必然会触动防治局内各方势力的蛋糕，招致更强烈的反感和抵制。
这分明是父皇的一石二鸟之计：既想最大限度榨取他的智慧和方案来解决迫在眉睫的疫情，又要借此进一步考验他的能力、野心以及是否会趁机安插私人、扩张影响力。
王太监和李院判接到旨意后，脸色都变得极其精彩。王太监是觉得陛下这步棋走得太过凶险，周王怕是接不住；李院判则是感到一阵屈辱和愤怒，太医院和防治局那么多能人，陛下却要向一个藩王“问策”？
朱橚跪接旨意，心中冷笑。父皇这是逼他表态，逼他站队，逼他在“藏拙”与“显能”之间做出选择。藏拙，则罔顾百姓生死，也显得心虚无能；显能，则必然得罪整个官僚体系，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没有全身而退的选项。
回到书房，朱橚屏退左右，独自沉思良久。他铺开纸笔，却没有立刻书写条陈，而是先通过鸮二，发出了一系列指令：
“令‘鸮三’动用所有渠道，严密监控防治局近日动向，尤其是其内部关于疫苗分配、人员派遣的争议焦点，以及各方势力代表人物的态度倾向。” “令江南‘暗羽’，加快秘密接种点的数据收集，重点关注不同年龄、体质人群接种后的反应差异，以及简易接种法的可行性。” “之前派往武当山的子弟，若有回信，立刻报我。”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朝廷推广的真正困境和底层民众的真实需求，而不是坐在书房里空想。
数日后，大量信息汇总而来。防止局内扯皮不断，效率低下；疫苗优先供应军队和权贵，普通百姓一苗难求；江南疫情仍在扩散，流民问题日益严重；而“暗羽”的秘密接种点反馈，牛痘法在普通健康百姓身上效果显着，不良反应极低，且摸索出了一些更简易的接种方法，只是苦于疫苗原株和专业人员短缺。
与此同时，前往武当山的子弟也送回书信。信中说，他们拜见了观内几位精于医药的道长，呈上了古籍和“医案”，道长们对其中“以毒攻毒”、“阴阳调和”的理念颇感兴趣，进行了深入探讨，虽未得见张真人，但一位辈分颇高的道长在闲聊时，无意中提及“万物相生相克，疫疠亦有其敌，寻得其法，便是功德”，言语间对探索新法并无排斥。
这些信息，在朱橚脑中逐渐汇聚、清晰。
他再次提笔，开始撰写那份注定会引发争议的条陈。他没有泛泛而谈，而是针对性地提出了数条具体建议：
一、 分级接种，明确优先： 建议在保障军队、官府等维稳力量优先接种的同时，划拨出一定比例的疫苗，专门用于疫情最严重的核心疫区（如扬州、镇江）的普通百姓，尤其是青壮年劳力与孩童。理由是：保民生才能根本稳秩序，恢复生产方能支撑抗疫。
二、 简化流程，培训人手： 指出当前接种方法过于繁琐，不利于大规模推广。可考虑培训一批识文断字、手脚麻利的吏员或招募民间郎中，传授简易接种法（基于“夜枭”摸索的经验），以快速扩大接种覆盖面。
三、 信息公开，以释疑虑： 建议由防治局出面，撰写通俗易懂的告示，说明牛痘原理（以古人能理解的方式）、正常反应与注意事项，公开辟谣，减少民众因无知而产生的恐惧和抗拒。
四、 集中管理，严查流弊： 强调疫苗制备、储存、运输必须由防治局严格统一管理，建立明细账册，任何人不得私自动用。对扬州事故需彻查到底，严惩责任人，以儆效尤。
每条建议之后，他都附上了简要的理由和可行性分析，数据支撑则模糊引用为“民间偶有试行”或“古籍另有旁证”，既展示了思考深度，又巧妙避开了透露“夜枭”的存在。
在条陈的最后，他笔锋一转，以极其谦卑的语气写道：“……上述所言，皆儿臣一隅之见，管窥蠡测，未必周全。防治局诸公皆为国朝干才，经验丰富，儿臣实不敢妄加指点。今冒昧陈情，仅供父皇与防治局诸公参详斟酌。儿臣唯愿天下百姓早日脱离疫海，别无他求。所有条陈，皆可公开审议，儿臣绝无异议。”
这份条陈，有理有据，有方案有底线，既展现了他的能力和担当，又刻意放低了姿态，将最终决策权完全上交朝廷和皇帝，表明自己毫无揽权之意。
条陈送出后，朱橚知道，又一场风波即将来临。这些建议，尤其是分级接种和培训民间郎中的提议，必将触动很多人的神经。
但他并不后悔。医者之道，在于救人。既然父皇将问题抛了过来，他无法做到见死不救，沉默不语。即便前路艰难，他也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朝廷。他再次密令“鸮四”，利用江南秘密网络，将那份简化接种法和注意事项，以最隐秘的方式，悄然传播给那些愿意尝试的民间郎中和药铺，并继续加大秘密接种的力度。
明棋已落，暗棋再布。 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时代的洪流中，竭尽全力，问心无愧。
（第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