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后,三封城佣兵公会高效运转的影像记录,如同病毒般,通过那些往来各地的冒险者、甚至是某些隐秘渠道,传到了大陆各处。
这些影像并非官方宣传片,更像是各种视角的碎片拼接。
任务大厅里人头攒动、窗口前井然有序的交接。
城外工地,穿着简易外骨骼的工人轻松搬运着巨石。
冒险者团队围坐在篝火边,清点着刚刚用贡献点兑换来的崭新护甲和能量药水。
一个母亲用贡献点为孩子换到一罐珍贵的营养粉和一小盒糖果时,脸上那混合着泪光的笑容。
以及屏幕上那长长一串、不断滚动的,从清理排水沟到猎杀特定邪祟,从翻译古籍到协助符文刻画的千奇百怪的任务列表。
这些画面,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看不到明确希望的底层民众和普通武者而言,不亚于在无尽黑夜中,看到了一扇透着光、并且似乎有机会推开的窗。
大陆各处,底层人的讨论与无力感如同野草般蔓延。
在古蛮势力边缘,一个饱受小型邪祟潮和部落征粮队双重折磨的破败村落。
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挤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土屋里,借着微弱的油灯,看着画面已经有些模糊的晶板残影。
“看那个小哥,就搬了几天石头,换了那么多白面饼子?那饼子,看着就瓷实…!”
“何止饼子!你看后面,那个人用叫什么点?哦,贡献点!换了一把刀!那刀亮得晃眼!砍柴肯定快!”
“砍柴?我看砍骨头都行!还有那个会自己动的铁胳膊,我的老天爷,有了那东西,俺一天能开三亩荒地!”
“三亩?你能有半点贡献点吗?没听那商人说吗?得去三封城,接他们的任务!咱们这儿…!除了给蛮子老爷们交粮,就是等死。”
“去三封城…!路上有多少吃人的东西?咱们这点力气,走不出五十里地估计就没了。”
“唉…!看看人家,有条活路,有奔头。咱们呢?蛮子老爷们整天喊打喊杀,赢了是他们的功劳,死了是咱们的命。除了力气和这条贱命,他们还要啥?”
“要你的魂!没听说吗?索古拉大人那边…!”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恐惧的窃窃私语。
影像中的秩序与希望,映照出他们生活的混乱与绝望,强烈的对比滋生出的是深深的羡慕与更深的无力。
向往吗?当然向往。
但那不是他们的世界,那是需要穿过地狱才能抵达的、遥不可及的彼岸。
最终,讨论往往在一声长叹和“睡吧,明天还得去挖那点苦根”的呢喃中结束,只剩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木然的脸。
在大同会某个新收拢、信仰尚未完全稳固的流民营地。
精卫圣像矗立在营地中央,每晚都有宣讲师带领祷告。
但私下里,一些胆大的年轻人聚在窝棚角落,传递着偷偷弄来的影像片段。
“嘿,这任务有意思!收集十种不同水域边缘的苔藓样本?这活儿不难啊,咱们附近河里就有!”
“不难?你得有本事靠近水边还不被拖下去!再说了,你看看人家用什么装样本?那透明盒子,那检测的仪器,咱们有啥?拿树叶包吗?”
“贡献点能换的东西是真多…!不光有吃的用的,还有能防邪祟靠近的驱邪符包,还有能自己发热的暖,比咱们天天拜,等着神恩降临实在多了…!”
“嘘!小声点!被执事听到,说你心思不纯,不够虔诚,明天的救济粥就没你的份了!”
“我也没说神鸟娘娘不好…!娘娘显灵,水是清了点。”
“可清了一截,下一截还在涨啊,而且,光拜神,肚子还是饿,你看三封城那些人,干了活,立马就能换到东西吃。”
“别想了,那是异端的路子!依靠外物,失了本心!”
“苏岗会长和长老们说了,唯有坚定信仰,汇聚愿力,助长神威,才是根本,那些铁疙瘩,奇技淫巧,长久不了。”
“可他们看起来过得挺好啊!”
“好什么好!都是假的!是魔鬼的诱惑!专心祷告!心诚了,神鸟娘娘自然会庇佑我们,赐下福泽。”
话虽如此,但年轻人眼中那点对干了活就能换东西的直白逻辑的向往,却并非几句训诫就能完全扑灭。
尤其是在每日重复的劳作和祈祷,与日益稀少的实际物资配给对比下,三封城那条清晰可见的付出—回报链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只是,信仰的枷锁、路途的险阻、以及对异端惩罚的恐惧,将这吸引力牢牢压在心底,化作深夜一声压抑的叹息。
在相对自由但也混乱的千帆城酒馆。 讨论就直白和热烈得多。
“看了没?三封城那套公会!他娘的,真是个天才想法!把所有人力、需求、资源全给盘活了!”
“盘活?我看是绑死了!进去就得按他们的规矩来,贡献点只能在里面花,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还是咱们这儿自在,有钱有货,什么都好说。”
“自在?自在得随时提防被人背后捅刀子,自在得接了活可能拿不到尾款!”
“你看看人家,任务明码标价,完成当场结算,有公会担保!这叫什么?”
“这叫契约!叫秩序!咱们这儿那叫黑市!”
“秩序是秩序,可门槛也高啊,没点真本事,接不到好任务,赚不到贡献点,还不是底层卖苦力?跟咱们这儿码头扛包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扛包你能扛出个未来?”
“在三封城,你今天扛包,贡献点攒着,明天可能就能接个需要识字的记录任务,后天说不定就能跟着小队出去探索,慢慢往上爬!”
“他们有上升的梯子,咱们这儿?嘿,今天你是爷,明天可能就喂了护城河里的变异鳄鱼。”
“而且人家那兑换列表…!啧啧,都是硬通货,特别是那些技术器具,别处你花钱都买不到!”
“听说已经有商队琢磨着,怎么从三封城接了任务,赚了贡献点,换出东西来,再运到别处高价卖了。”
“这路子!风险大,但利润肯定吓人。不过三封城那边监管严,估计不容易。”
“再严也有缝。”
“这世道,为了那些好东西,多少人愿意铤而走险?”
“我看啊!三封城这套东西一出来,就像往死水里扔了块烧红的铁,嗤啦一声,热闹还在后头呢!咱们千帆城,怕是也得跟着变变了。”
千帆城的冒险者和商人,更能理解这套规则背后的效率与机会,也更能看到其中蕴含的利益。
许多人开始认真考虑前往三封城的可能性。
能力稍强的,已经在打听路线和门槛。
能力不足的,则哀叹自己错过了又一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风口。
然而,底层民众的向往、议论与无奈,如同地表潺潺的暗流。
真正能决定大陆板块碰撞与挤压的,始终是坐在权力巅峰的少数人。
当三封城公会体系的详尽影像和分析报告,摆在古蛮和大同会高层的案头时,引发的却是冰冷的审视与高度的警惕。
古蛮王庭,蛮利王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索古拉眼中的阴鸷几乎化为实质。
“任务,贡献点,兑换…!”蛮利王的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好一个杨业!他们这不是在守城,他们这是在建国!在制定新的律法和货币!”
一名战将怒吼。
“王,这是对我古蛮最大的挑衅,他们用这些蝇头小利,在挖我们的根,那些贱民、小部落,看了这些,谁还愿意死心塌地跟着我们流血卖命?”
“都想着去三封城卖力气换好处了!”
一名长老沉声道。
“此乃软刀子割肉,潜移默化,动摇根基。”
“这比真刀真枪更毒。”
“他们给予的希望越是具体、越是可及,对我们以勇力、血脉和先祖信仰凝聚的人心冲击就越大。”
索古拉咳嗽两声,声音带着寒意。
“他们给予的秩序和希望,恰恰反衬出我们治下的混乱。”
“这不是技术比拼,这是道统之争!”
“是我们古蛮以力为尊的生存之道,与他们那种工蚁般分工合作、规则至上的邪道之争!”
他看向蛮利王:“大王,不能再坐视了!必须向所有附庸部落和领地子民严正宣告。”
“三封城之道,乃懦夫之道,是自甘为器物奴役的堕落之路!”
“凡向往、传播、乃至试图前往者,皆以叛族论处,格杀勿论!”
“同时,我们的战士,要取得更辉煌、更血腥的战果!用实实在在的掠夺和胜利,告诉所有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与财富!”
蛮利王点头。
“准!传令各部,加强对流向三封城人员的拦截和打击!”
“巡逻队扩大范围,凡有可疑者,宁可错杀!”
“加大对内宣扬,将三封城的贡献点贬斥为奴役点,将他们的任务斥为枷锁,将兑换来的东西说成是短命的毒糖!”
“我们要用恐惧和鲜血,浇灭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眼中凶光闪烁。
“另外,给前线加紧!惑心图腾的效果必须维持,甚至要做出反攻的姿态!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来重新凝聚人心,压下三封城这股邪风!”
大同会圣城,最高议事殿内的气氛则凝重而微妙。
苏岗看着影像中那些井然有序的画面和民众兑换物资时的笑容,久久不语。
玄镜长老叹息:“技术化为制度,制度化为日常。”
“三封城此举,已非单纯的技术展示,而是在构建一套完整的社会运行范式。”
“其吸引力,尤其是对务实求存之下层民众的吸引力,恐怕远超我们的经文宣讲和神迹展示。”
明心长老眉头紧锁。
“隐患极大!此制看似公平,实则将人之价值物化,一切以贡献点衡量,失却了信仰赋予生命的神圣性与超越性。”
“长此以往,人心必然趋利,信仰必然淡薄。”
“且其任务包罗万象,无形中将大量人力物力导向其设定的目标,强化其城池根基,此消彼长啊!”
另一位负责内部监察的长老忧心道。
“更麻烦的是,我们内部一些年轻执事和低级信徒,私下讨论此事者日众。”
“虽未敢明言向往,但言谈间对其效率、明晰多有羡慕之意,此风若长,恐从内部侵蚀我会根基。”
苏岗缓缓开口。
“精卫填海,乃顺应天道、悲悯苍生之伟业,根基在于亿兆黎民至诚之信仰,信仰之力,纯净浩大,可改天换地,非任何机巧制度可比。”
他目光扫过众人。
“三封城之路,他们依靠外物与算计,或可逞一时之快,然外物易朽,人心易变,算计终有穷时,唯有信仰,根植于心,历久弥坚。”
“传我谕令,各坛各殿,需加强教义宣讲,特别阐明依赖外物、追逐实利之危害。”
“还有内部严查,凡有传播、称赞、向往三封城制度者,视情节予以教化、禁闭乃至革除。”
“另外加快各地神恩赐福的实际举措,无论是分发由圣城工坊制作的祈福米粮,还是组织信徒参与由神职人员带领的集体垦殖。”
“务必让信徒感受到,跟随圣主,不仅有来世之福,亦有今生之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挑选一批绝对忠诚、且对符文技艺有天赋的年轻骨干,以研究异端技术,以破斥其虚妄为名,秘密接触学习三封城流传出来的、符文应用和能量控制知识。”
“我们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方能从根本上驳倒它,或者在必要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众人心中一凛,知道会长这是下了决心,既要正面压制,也要暗中学习借鉴,双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