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呜咽，我攥着窗帘的手指能感觉到亚麻布料下凝结的霜花。那些咔嚓声不像寻常的树枝断裂——太密集了，像整片森林正在被某种巨兽的牙齿碾碎。月光给窗玻璃镀上惨白的釉质，映出我扭曲的倒影与身后墙上小蝶留下的剪纸，那对蝴蝶翅膀正在穿堂风里簌簌颤动。
铁皮袋在床底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当我拽出这个锈迹斑斑的军用品时，藏在夹层里的精卫羽毛突然开始发烫，烫得我几乎松手——这是三年前在蓬莱旧港的渔市，那个缺了门牙的老鲛人塞给我的。当时他布满鳞片的手突然扣住我手腕：黄海之滨的雾里藏着答案。现在想来，或许他早预见今夜。羽毛展开时迸发的青光在墙上投出山海经般的奇景，无数飞禽走兽的剪影从墙缝里漫出来，又迅速被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踏碎。
攀上羽毛的瞬间，铁皮袋里传来小蝶收集的青铜铃铛的碰撞声。去年冬至她把这些铃铛串在屋檐下时说过：每只铃铛里都住着个迷路的魂魄。此刻它们在我背后响成惊惶的潮汐，而羽毛已经载着我撞碎玻璃。飞溅的碎片在月光里变成慢动作下坠的钻石，我看到某个碎片上映出的画面：民宅四周的黑影根本不是人类，那些扭曲的肢体正像藤蔓般爬满外墙，最前排的已经用指骨捅穿了门板。
夜风突然灌进肺里的刺痛让我清醒。羽毛在云层间划出的轨迹残留着磷火般的微光，下方森林正在诡异地蠕动——整片山林的树冠都在朝我们逃离的方向倾斜，仿佛千万只伸长的手臂。铁皮袋突然剧烈震动，小蝶留下的罗盘从侧袋滑出来，青铜指针疯狂旋转后死死指向正东。这个战国时期的司南去年在拍卖行见到时，小蝶曾用指尖摩挲着它背面的饕餮纹说：你看，它记得黄海的味道。
黎明前的黄海呈现出墨水般的质地，浪尖上漂浮着某种荧光生物，像无数窥视的眼睛。羽毛开始减速时，我注意到海面有规律的凹陷——某种庞然大物正在水下与我们平行移动。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整个海面突然沸腾起来，那些荧光物质聚集成巨大的漩涡图案，正是小蝶笔记本最后一页潦草绘制的阵法。羽毛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解体，化作无数发光翎毛射向漩涡中心。
坠海的刹那，铁皮袋里突然飞出小蝶折的纸船。这些用《齐民要术》残页折成的船只遇水便涨，载着我冲进漩涡时，我听见海底传来编钟的轰鸣。水下竟矗立着青铜铸造的巨型城门，那些在陆地上追杀我们的黑影此刻正在城门外交织成警戒网，它们的肢体在海流中舒展成半透明的鞭毛。最巨大的那扇门上，精卫羽毛正插在衔环饕餮的瞳孔里，而门缝中渗出的血丝状藻类，正组成小蝶的笔迹：推开之前，先想好要不要知道我是谁。
纸船突然被暗流撕碎。在缺氧的眩晕中，我看见自己的血珠悬浮成诡异的卦象，铁皮袋里所有小蝶收集的文物都在发光——商周的甲骨、汉代的铜镜、唐代的鎏金香囊，它们的光束在深海织成星图般的网络。当我的指尖终于触到青铜门，那些血藻突然暴长，裹住我手腕的触感竟和小蝶临别时最后的拥抱一模一样。门开时涌出的不是海水，而是带着檀香味的秋风，眼前浮现出小蝶站在故宫文物修复室的身影，她手里的宋代青瓷正在龟裂，瓷片落地的声音与当初民宅玻璃的碎裂声完美重合。
每个文物都是时空的结痂。她说话时总有瓷片般的脆弱感，有些因果不能...这句话的后半截被突然闯入的黑影切断。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晚她塞给我的铁皮袋里装着多少被诅咒的文物，而精卫羽毛不过是其中最无害的一件。青铜门后传来锁链断裂的巨响，海水的压力突然消失，我跌坐在某座唐代寺庙的废墟里，月光透过倾颓的斗拱，照见掌心不知何时多出的青铜钥匙——正是小蝶项链上从不离身的那把。钥匙齿痕间还缠着一根她的长发，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书写某种古老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