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剑宗的清晨，总是由悠扬的晨钟拉开序幕。
晨钟第一响时，林小满已结束一夜调息。九转续脉丹的效力着实惊人，经脉的灼痛感虽未彻底消散，却已能顺畅运转灵力行完一个小周天。她推开窗，晨雾如轻纱笼罩着醉剑峰，蜿蜒的山路在雾中若隐若现；远处主峰上，早课的弟子们列队肃立，剑光错落，整齐的剑鸣声隐约传来，恍若龙吟。
一切都显得那般寻常，那般平静。
可林小满清楚，这平静不过是层易碎的薄冰，底下暗流早已汹涌。
她回身望向屋内：归真剑悬于墙，七彩宝石在晨光里漾着温润光晕；无尘剑静置于桌，剑身依旧黯淡，剑灵前辈仍沉睡着；腰间系着的十柄守剑缩成寸许，嵌在特制丝绦中，每一柄都微微发烫，似在无声提醒着她经历的种种。
“咚咚咚。”
敲门声轻响，节奏沉稳，不疾不徐。
林小满开门，陆清寒立在门外。他换了身干净的月白剑袍，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脸色虽残留着几分苍白，眼神却已恢复往日的清冷平静。
“师妹，师尊让我们过去一趟。”他语声平和。
林小满颔首，简单整了整衣袍，随陆清寒走出小院。醉剑峰素来清静，一路上只遇着几个洒扫杂役，他们恭敬行礼时，眼底除了敬畏，还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好奇——她与陆清寒失踪近月，归来时满身伤痕，任谁都会心生揣测。
楚狂歌的住处藏在山腰竹林间，是座简陋的竹屋，墙根堆着数不清的酒坛，空坛与封泥完好的酒坛杂乱相叠，透着股散漫的酒气。两人行至屋前，未及叩门，屋内已传来楚狂歌懒洋洋的嗓音：
“进来吧，门没闩。”
推门而入，林小满不由一怔。屋内远比想象中凌乱：书卷、画轴散落各处，奇形怪状的矿石、干枯的草药堆满桌案，连地面都被杂物覆盖，几乎寻不到落脚之地。楚狂歌蜷在一堆泛黄书卷里，手里攥着卷兽皮古卷，眉头紧锁，似在琢磨什么难解之事。
“师尊……”林小满轻声唤道。
“坐。”楚狂歌头也没抬，指了指身旁两摞勉强能落座的书卷——上面随意搭着块粗布，权当坐垫。
两人依言坐下，只听书页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楚狂歌放下古卷，揉了揉眉心，眉宇间带着几分精神上的倦怠，绝非单纯的身体疲惫。他灌了口酒，这才抬眼看向两人：“伤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师尊丹药。”林小满答。
“陆小子呢？”
“经脉淤塞已通。”陆清寒语气简洁。
“那就好。”楚狂歌点点头，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措辞，忽然抛出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们在剑冢……见到凌霄了？”
林小满心头一跳。师尊怎会知晓？她瞥向陆清寒，陆清寒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并非他所言。
“别瞎猜。”楚狂歌似看穿两人心思，嗤笑一声，“老子不是从你们这儿听来的。凌霄那混球，三百年前欠老子一壶醉仙酿，说定了从剑冢出来便还，结果一去杳无音讯，连句交代都没有。”
他语气平淡，林小满却听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怅然，似是为故人失约而憾。
“是，我们见到了凌霄前辈的……残魂。”她斟酌着词句，“并非完整魂魄，而是……被扭曲的部分。”
她从青玉剑君的指引说起，讲到凌霄残魂现世时的暴戾，再到最后那段关于“钥匙”与“封印”的对话，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陆清寒偶尔补充几句细节。楚狂歌听得专注，始终未曾打断，唯独听到“钥匙”二字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待林小满说完，屋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楚狂歌起身，在书堆间艰难踱步，鞋底碾过散落的书页，发出细碎声响。他走到窗前，望着雾中朦胧的山影，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萧索。
“三千年了……”他喃喃自语，“那场仗，终究还是留下了太多尾巴。”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小满身上：“小丫头，你可知青云剑宗为何能传承三千年不倒？”
林小满思忖片刻：“因剑道传承不绝，因历代先辈坚守，因……”
“因守住了秘密。”楚狂歌打断她，语声沉肃，“三千年里，王朝更迭，宗门兴衰，青云能屹立至今，从不是因功法多强、弟子多盛，而是懂分寸——什么该说，什么该藏；什么能做，什么碰不得。”
他眼神深邃如古井：“剑冢的秘密，便是最深的那道疤。揭开它，会流血，会死人，甚至……会掀翻整个修仙界的根基。”
林小满心头剧震，指尖不自觉攥紧。
“所以师尊是想让我们……将一切埋在心底？装作从未去过剑冢？”她追问。
“埋？”楚狂歌失笑，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埋得住吗？幽冥宗已经盯上了，凌霄残魂现世了，钥匙就在你手里……如今不是埋不埋的问题，是怎么扛住接下来的风波。”
他转身翻找半晌，从书堆深处抽出卷厚厚兽皮书册，封皮发黑，边缘带着火烧的焦痕，显是年代久远。“这是宗门秘典抄本，记着三千年前那场战争的……碎片真相。”他将书册递来，“看完便烧了，别让第三个人知道你见过它。”
林小满接过书册，入手沉坠，兽皮的纹路里似还残留着岁月的气息。
“你们先看，老子弄点吃的。”楚狂歌摆摆手，晃晃悠悠出门去了，只留两人在屋内。
对视一眼，林小满小心翼翼翻开书册。书页上的墨色早已淡褪，字迹斑驳，多处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出核心内容——这哪里是史书，分明是份带着血痕的“罪录”。
罪录的主角，不是魔族，不是异族，而是人族自己。
三千年前，修仙界尚无如今宗门林立的格局，彼时存在一个统合各方势力的“修仙联盟”，由七大顶尖宗门执掌，初衷本是整合资源抵御外敌，推动修行之道发展。可权力如蛊，蚀人心智。联盟高层——那些站在修仙界顶端的修士，渐渐不满足于现有境界，妄图突破天地桎梏，触摸传说中的“仙域”。
于是，一个疯狂的计划诞生了：打开通往“上古神魔战场”的裂隙，从神魔遗骸中提取“神性”与“魔性”，强行熔炼，以求突破瓶颈。而开启裂隙的钥匙，正是剑冢核心——如今封印在归真剑中的器物。
计划终究实施了。
裂隙洞开的刹那，涌出的不是神魔遗骸，而是连联盟强者都无法理解的存在——书册至此变得混乱，字迹潦草癫狂，满纸皆是“污染”“畸变”“不可名状”“它们来了”的呓语，似是记录者在极度恐惧中写下。
再往后，字迹骤然变得冰冷规整：“经联盟高层决议，封锁裂隙，销毁所有相关卷宗。参与计划的十七位长老，因违逆天道公约，判处神魂抹除。所有知情者立神魂血誓，永世不得泄露此事。”
记录戛然而止，后续几页被粗暴撕下，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像是刻意抹去了什么。
林小满合上书册，掌心已被冷汗浸透。她终于明白，青玉剑君为何以毕生剑意铸剑冢，凌霄为何甘愿碎裂剑心化作无尘——那不是荣耀的抗争，而是人族为弥补过错，用无数性命筑起的赎罪之墙。
“原来如此……”陆清寒语声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幽冥宗想要钥匙，根本不是为了封印，而是想……重新打开那道裂隙？”
“极有可能。”林小满只觉寒意从脊背升起，“若他们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可幽冥宗怎会知晓这些？”她忽然蹙眉，“这是联盟最高机密，连青云剑宗内部都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陆清寒目光落在书册残缺处：“除非……当年的知情者里有漏网之鱼，或是……有人从其他渠道窥得真相。”
“其他渠道？”林小满一愣，“还能从何处得知？”
“上古遗迹深处的残碑，沉眠于秘境的古灵，甚至……那些从三千年前活到现在的‘东西’。”陆清寒语声微顿，眼神里藏着几分忌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楚狂歌拎着两坛酒和油纸包着的烧鸡回来了。“看完了？”他随口问。
“嗯。”林小满点头，“师尊，那些被撕掉的内容……”
“不该问的别问。”楚狂歌打断她，语气罕见地严肃，“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话不是吓唬你。”他将烧鸡抛来，“先吃，吃完烧了书册，跟我去见个人。”
“见谁？”林小满撕开油纸，香气扑面而来。
“掌门。”楚狂歌灌了口酒，“该说的要汇报，该瞒的……一点也不能露。”
一个时辰后，三人动身前往主峰。主峰大殿矗立于云雾间，飞檐翘角雕着云海腾龙，殿柱刻满剑纹，处处透着千年宗门的厚重底蕴。殿前广场上，早课结束的弟子们正陆续散去，见楚狂歌带着两人走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三人目不斜视，径直步入大殿。
清虚真人端坐主位，闭目养神。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胸，身着绣云纹的青色道袍，周身气息平和冲淡，宛若谪仙。下首两侧坐着几位长老：执法堂周长老面色沉肃，炼器堂李长老面带倦色，还有几位林小满叫不上名字的长老，皆神色凝重。
见楚狂歌入内，清虚真人睁眼，目光温和：“楚师弟，你来了。”
“掌门师兄。”楚狂歌拱手，礼数随意得近乎敷衍，“带两个小家伙来汇报情况。”
清虚真人颔首，看向林小满与陆清寒：“你们在古战场的经历，李师弟已与我细说。辛苦二位了。”他语声温润，如春风拂面，可林小满心底却莫名升起一丝违和感，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弟子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林小满躬身答。
“剑冢传承非同小可。”清虚真人缓缓道，“你能得青玉剑君认可，是你的机缘，亦是宗门之幸。但怀璧其罪，往后行事需愈加谨慎，莫要轻易外出。”
“弟子明白。”
他又转向陆清寒：“你的伤势可曾复原？”
“已无大碍，谢掌门关心。”
话锋陡然一转，清虚真人目光扫过众长老：“幽冥宗袭击青冥石矿脉一事，周师弟已着手调查。初步断定，是宗门内部有人泄露消息。”
平静的语气，却让殿内气氛骤然凝固。“内鬼”二字，如巨石投水，激起满殿波澜。
“掌门师兄觉着，会是何人？”楚狂歌忽然开口，语气散漫得像在问今日天气。
清虚真人看他一眼：“尚无实证，不宜妄断。但能接触矿脉消息的，无非几位长老与核心弟子，范围有限，查之不难。只是……恐打草惊蛇。”
言下之意，竟是要暗中彻查，不动声色。
“那就暗查呗。”楚狂歌耸耸肩，“反正老子闲着也是闲着，帮着盯盯梢也无妨。”
“有劳师弟。”清虚真人颔首，复又看向林小满，“林师侄既得剑冢传承，近期便留于宗门潜心修炼吧。宗门会加派护卫，确保你的安全。”
这话听似关怀备至，林小满却品出一丝软禁的意味。她抬眼望向清虚真人，对方目光依旧温和，无半分异样，仿佛真是单纯的保护。
是自己多心了？
“弟子遵命。”她垂首应下。
又交代了些宗门防务之事，清虚真人便示意他们退下。走出大殿，晨雾渐散，阳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石阶上明明晃晃。行至半途，陆清寒忽然低声道：
“掌门他……有些不对劲。”
林小满心头一跳：“师兄也察觉到了？”
“太过镇定了。”陆清寒眉峰微蹙，“剑冢传承现世、幽冥宗袭矿、内鬼潜伏……桩桩件件皆是大事，他却平静得近乎反常。”
“或许是掌门修为高深，心境已臻化境？”林小满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吧。”陆清寒未再辩驳，眼底疑虑却未消散。
楚狂歌走在最前，始终沉默。行至醉剑峰山脚，他忽然驻足，回头看向两人，眼神清明，全无醉态：“记住老子的话：信自己的剑，信自己的判断。旁人的话，听听就好，别全当真。”
说罢，他转身晃悠悠步入竹林，酒葫芦撞在竹枝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
林小满与陆清寒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海深处。晨风掠过，竹叶簌簌作响，如低语，似警示。
一切仿佛未曾改变。
可林小满清楚，暗流早已冲破冰层，汹涌而来。
她与手中的剑，正站在漩涡的正中心。
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迷雾之后，是沉睡三千年的真相，以及……远比想象中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