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二招宾馆三号楼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庄重而克制。
许沁提前十五分钟到场，坐在靠后的位置，观察着陆续进入的参会者。张皓萭说得没错，这是个“小范围”的座谈会——长条会议桌只摆了十五把椅子，每张座位前都放着名牌和一瓶矿泉水。
她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国家卫健委中医药管理局的副局长、工信部信息技术发展司的司长、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的司长……都是行业政策的核心制定者。
张皓萭坐在会议桌中段，正和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低声交谈。看到许沁，他微微颔首，没有过多的示意。
两点整，会议准时开始。
主持人是一位发改委的司长，开场白很简短：“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听听一线实践者的声音。数字健康产业是未来的方向，但具体怎么走，会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什么支持，我们想听听真实的反馈。”
他环视一圈：“先请‘灵枢’平台的许沁同志做个简短发言。十分钟，大家听听看。”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许沁身上。
她站起身，走到发言席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下午好。”她的声音清晰平稳，“我是‘灵枢’平台的许沁。今天我想从一个基层中医的故事讲起……”
十分钟，她讲得从容而恳切。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实的案例和具体的数据。甘肃李大夫的故事，云南药材溯源系统的实践，军队ptSd项目的进展……每个故事背后，都连着真实的人和需求。
讲到困难时，她没有回避：“我们在推广过程中遇到了几个瓶颈。第一，数据标准不统一，不同机构、不同系统之间数据难以互通；第二，基层网络条件差，有些偏远地区连稳定的4G信号都没有；第三，部分老中医对数字化工具存在抵触心理，担心被机器取代；第四，商业模式需要平衡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这对初创企业是很大的挑战。”
她顿了顿：“但最大的困难，是信任的建立——患者要信任数字化的诊疗，医生要信任数字化的工具，行业要信任数字化的未来。这种信任，需要时间，需要实践，也需要政策的引导和支持。”
发言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那位卫健委的副局长开口了：“许沁同志，你提到数据标准不统一的问题。据我所知，你们平台在推动中医药数字化标准制定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你觉得，这个标准应该由谁来主导？企业、行业、还是政府？”
这个问题很关键。
许沁思考片刻：“我觉得应该多方共建。企业最了解技术可能性和用户需求，行业最懂专业规范和实践经验，政府最能统筹全局和保证公平。三者结合，才能制定出既先进又实用、既开放又规范的标准。”
“你们平台愿意开放自己的数据格式吗？”工信部的司长问。
“愿意。”许沁毫不犹豫，“我们已经将核心数据格式开源，任何机构都可以使用和修改。只有开放，才能打破信息孤岛；只有共享，才能做大整个生态。”
“但开放可能意味着失去竞争优势。”有人质疑。
“我们的竞争优势不是数据格式，而是对中医药的深刻理解、对基层需求的敏锐把握、以及持续的技术创新能力。”许沁说，“垄断数据格式只能带来短期的利益，开放共享才能创造长期的生态价值。”
这番回答，赢得了几个轻微的点头。
接下来的讨论更深入了。关于数据安全、关于隐私保护、关于医保支付、关于人才培养……问题一个接一个，有些很尖锐。
许沁回答得认真而坦诚。知道的就是知道，不知道的就说“这个问题我们还在探索”，需要政策支持的就明确提出来。
一个半小时的座谈会，她几乎一直站在发言席前。
结束时，那位发改委的司长做了总结：“今天的讨论很有价值。许沁同志，你们平台做得不错，既务实又有情怀。政策层面，我们会认真研究你们提出的建议。也希望你们继续努力，为中医药数字化探索更多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散会后，张皓萭走过来。
“讲得很好。”他低声说，“特别是关于开放数据格式那段，很有格局。”
“谢谢张处长。”许沁说，“是您给了我这次机会。”
“机会是你自己争取的。”张皓萭看了看手表，“晚宴七点开始，在二楼宴会厅。你可以先休息一下，六点五十到就行。”
“好。”
许沁回到宾馆房间，没有休息。她打开笔记本，记录刚才会议的关键点和自己的思考。
政策制定者的关注点和她预想的一致：数据标准、安全合规、普惠性、可持续性。他们对“灵枢”平台的社会价值模式很认可，但对商业模式的可持续性还有疑虑。
这需要她拿出更有力的证据。
正记录着，手机响了。是孟宴臣。
“会开得怎么样？”
“挺顺利的。”许沁说，“领导们问了很多实际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
“那就好。”孟宴臣顿了顿，“刚才爸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人把今天座谈会的消息透出去了。网上有些讨论，说‘灵枢’平台要成为国家试点。”
许沁心里一紧：“这么快？”
“应该是参会的人里有人说的。”孟宴臣说，“你先别管，专心把晚宴应付好。家里这边我来处理。”
“好。”
挂断电话，许沁打开微博。
果然，已经有几个财经自媒体在发消息：“独家：中医药数字化平台‘灵枢’获高层关注，或成国家试点。”“政策风向标？‘灵枢’平台今日受邀参加发改委闭门座谈会。”
评论里有期待的，有质疑的，也有嘲讽的。
“这种企业最会讲故事了，先把估值炒上去。”
“如果真的能成为国家试点，对行业是好事。”
“坐等官方消息，现在的自媒体太会带节奏了。”
许沁关了页面。
她预料到会有关注，但没想到这么快。看来，“灵枢”平台的一举一动，已经牵动了很多人的神经。
晚宴七点开始。
宴会厅不大，只摆了四桌。许沁被安排在张皓萭那一桌，同桌的还有卫健委和工信部的几位官员。
气氛比下午的座谈会轻松很多，大家聊着行业趣事，聊着政策走向，聊着家庭孩子。张皓萭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恰到好处地引导话题，既不让场面冷场，也不让话题跑偏。
酒过三巡，那位卫健委的副局长端着酒杯走到许沁面前。
“小许同志，我敬你一杯。”他说，“今天听你发言，我很受触动。我们这些搞政策的人，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待久了，离一线就远了。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把真实的声音带上来。”
许沁赶紧起身：“李局长您太客气了。是平台有幸得到了各位领导的支持。”
“不是客气。”李局长认真地说，“中医药的现代化、数字化，是大势所趋。但怎么走，谁也不知道。你们在基层的探索，就是在为整个行业探路。这条路不容易，但必须有人走。”
“我们一定尽力。”
“好。”李局长点点头，“试点的事，我们会加快研究。你们也做好准备，如果真成了试点，责任就更重了。”
“我明白。”
晚宴九点结束。
送走各位领导，张皓萭和许沁最后走出宴会厅。
“今天辛苦了。”张皓萭说。
“应该的。”许沁顿了顿，“张处长，网上那些消息……”
“不用管。”张皓萭摆摆手，“这种事避免不了。只要你们把事做好，其他的自然有人会说话。”
他看着她：“不过，试点的事现在传出去了，各方都会盯着。你们要做好准备，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被放大镜看。”
“我明白。”
“另外，”张皓萭顿了顿，“下周我父亲要外放了，去西南某省。走之前，他想见见你。”
许沁一愣：“见我？”
“嗯。”张皓萭说，“他看了‘灵枢’平台的资料，很感兴趣。特别是你们在基层医疗和乡村振兴方面的实践，和他未来的工作方向有契合点。他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
这个机会，来得突然。
许沁定了定神：“什么时候方便？”
“周末吧。具体时间地点我晚点发你。”
“好，谢谢张处长。”
“不客气。”张皓萭笑了笑，“早点回去休息。今天累了一天。”
“您也是。”
许沁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客厅里还亮着灯，付闻樱在等她。
“回来了？吃饭了吗？”付闻樱接过她的包。
“吃过了，晚宴上吃的。”许沁在沙发上坐下，“舟舟睡了吗？”
“睡了。”付闻樱给她倒了杯温水，“宴臣在书房，说等你回来有事商量。”
“好，我这就去。”
书房里，孟宴臣正在看一份文件。看到许沁进来，他合上文件。
“网上的舆论，我让公关团队在处理了。”他说，“大部分是正面的，但也有几家在带节奏，说平台是靠关系拿政策。”
“意料之中。”许沁在他对面坐下，“今天座谈会上，领导们对我们很认可，但也提了很多要求。如果真成了试点，压力会更大。”
“压力大是好事。”孟宴臣说，“说明你们做的事重要。爸刚才也说了，这是机会，要抓住。”
他顿了顿：“张皓萭父亲那边，是怎么回事？”
许沁把情况说了。
孟宴臣沉默片刻：“张维明要去的那个省，中医药资源丰富，但基层医疗薄弱。如果‘灵枢’平台能和他们合作，确实是个双赢的机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沁说，“但具体怎么合作，还需要谈。”
“先见面再说。”孟宴臣说，“张维明这个人，我听说过。实干派，不搞虚的。你能打动他，后续的合作就好办。”
两人又聊了会儿，许沁才回房间。
洗漱完躺在床上，她却睡不着。
脑子里还在回放今天的一幕幕：座谈会上的问题，晚宴上的交谈，张皓萭最后说的话……
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但又好像比计划更快。
试点，国家层面的认可，与地方大员的合作……这些机会接踵而来，让她既兴奋又紧张。
她知道，这意味着平台将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从一个民营企业，成长为一个有国家背书的社会企业；从一个商业平台，成长为一个行业基础设施。
责任更大，压力更大，期望也更大。
但她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焦虑。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团队的能力，知道前行的方向。
手机震动，是张皓萭发来的消息：“周末见面定在周六上午十点，西山宾馆茶室。家父喜欢早到，建议你九点五十到。”
许沁回复：“收到，谢谢张处长。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吗？”
“不用，家常聊天。但可以带一份平台的简介，简洁版就好。”
“好。”
放下手机，许沁看向窗外。
夜色深深，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她知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她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开端，建立了一个坚实的团队，赢得了一群可靠的伙伴，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和方向。
而现在，新的机遇就在眼前。
她需要做的，是保持清醒，保持定力，保持那颗始终不变的“仁心”。
许沁闭上眼睛，慢慢沉入睡眠。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秦大夫的医馆，在院子里辨认药材。那些药材会说话，告诉她它们的脾气，它们的来处，它们的去处。
而她，在认真地听。
就像在听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一步一步来。
一步一个脚印。
稳一点，才能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