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船最后迸发的脉冲信号，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潜渊”号的舰桥内激起了持久的涟漪。那短促、无法解析、却精准指向“沉寂旋涡”未知深处的讯号，与其舰体上沾染的陈年污染痕迹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谜团。
“‘眼虫’集群已完成对该舰船残骸的最终扫描，未发现其他活性系统或储存介质。” dJ幽冥报告着，同时将那脉冲信号的波形和方向数据呈现在主屏幕上，“信号结构极其简单，近乎原始，更像是一种预设的、触发式的定向信标，而非通讯或数据传输。其能量来源似乎是舰体残余能量的最后一次痉挛式释放。”
陈一一凝视着那指向星云深处的虚拟延长线。它不是通往“回响之石”理论坐标的路，而是一条岔道，通往更加深邃、资料更少的黑暗。
“能分析那块污染结晶的‘年龄’或状态吗？与我们在‘盲区’核心遭遇的相比？”她问向“架构师”核心，这块陈旧的污染痕迹或许是关键线索。
“分析进行中。” “架构师”的多面体虚影微微旋转，调动着纳米集群采集的微观数据，“目标结晶样本处于‘惰化’状态，能量活性低于检测阈值。但其晶体结构与‘蜂巢’核心区域的污染结晶同源性高达89.2%。差异点在于：一，表层结构风化严重，暴露于太空环境的时间推测远超‘蜂巢’近期活跃期；二，内部能量残留特征显示，其最初被‘感染’或‘生成’时，所受的‘奇点残影’能量辐射频谱，与当前‘蜂巢’核心散发的主流频谱存在约12%的偏移，更接近于……理论模型中‘奇点残影’更早期的、相对‘平静’阶段的特征。”
更早期？相对平静？陈一一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这块结晶，可能是在‘蜂巢’彻底异化、‘织网者’意识活跃之前，甚至是在秩序联盟‘织法者’计划扰动之前，由那个‘奇点残影’自然泄露或衍生的产物？而这艘船，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接触到了这种早期污染？”
“可能性较高。该结晶的‘陈旧感’与当前‘蜂巢’污染的高侵略性、快速增殖特性不符。它更像是一个……‘化石’样本，记录了‘奇点残影’某种更原始阶段的输出模式。” “架构师”确认道，“这艘船或许是在极早的年代（可能早于联盟大规模探索此地）误入‘盲区’外围，接触了早期泄露，并最终失控漂流至此。其最后发射的脉冲信标，或许是船员在彻底被污染侵蚀或系统失效前，设定的最后手段，指向他们原本的目标或……他们认为的污染源头？”
一个早期的、或许更“温和”的污染样本。一艘来自未知文明的探索船（或逃亡船），在远古时代就葬身于此。而它临死前指向的，是“沉寂旋涡”深处另一个点。
这指向与“回响之石”无关，却可能揭示“奇点残影”污染的更早历史，或者，指向另一个与“和弦”相关的、未被联盟早期记录完全掌握的“基准音”源？抑或是……一个同样被古老污染所标记的危险区域？
“脉冲指向的区域，环境数据如何？”陈一一询问。
“目标区域位于‘沉寂旋涡’星云复合体一个次级旋臂的暗影区，常规星图标记为‘虚空’。该区域恒星密度极低，星际物质稀薄，以异常的‘无线电静默’和微弱但持续的空间背景冷斑着称，天文学上兴趣不大，几乎没有被系统勘探的记录。” dJ幽冥调出相关资料，“我们的航线原本不经过那里，偏离角度约为7.3弧分，前往探查将增加约五至八天的航程。”
五到八天。对于漫长的千光年旅途来说，不算多。但风险在于未知。那艘死船和其陈旧的污染，如同一个警告牌。
就在这时，陈一一手中的万象罗盘，突然传来了新的悸动。不是指向“回响之石”坐标的金色光点，而是盘面边缘，一片原本空白的区域，自发地泛起了一阵极其微弱的、银蓝色的涟漪，涟漪的中心，隐约对应着星图上……脉冲信标指向的那个区域！虽然非常模糊，几乎像是错觉，但确实存在！
罗盘对那里有反应！不是强烈的“基准音”共鸣，更像是……感应到了某种与秩序灵能相关，但性质迥异的“残留场”或“回响畸变”？
陈一一与dJ幽冥和“架构师”交换了眼神。罗盘的反应，死船的痕迹，陈旧的污染，指向未知的脉冲……太多的线索碎片，都隐隐指向那个黑暗的角落。
“调整航线。”陈一一做出了决定，声音平静却带着探索者的决绝，“前往脉冲信标指向区域，进行抵近侦察。优先级：收集环境数据，评估污染历史与现状，确认罗盘感应来源。全程保持最高级别隐匿与警戒。如果发现不可控风险或‘蜂巢’近期活动迹象，立即放弃，按原计划前往‘回响之石’。”
“航线调整。预计四天后抵达目标区域边缘。” dJ幽冥立刻执行。
“潜渊”号微微偏转舰首，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驶离了原本笔直通往“回响之石”的航线，如同探险者被古老的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标记所吸引，转而驶向一片更浓的迷雾。
接下来的航程，气氛变得更加专注和警惕。陈一一花更多时间通过头冠与罗盘沟通，试图捕捉那一闪而逝的银蓝涟漪的更多信息，但除了确认其与脉冲指向区域存在某种超越距离的微弱关联外，一无所获。她转而深入研究“架构师”对那块陈旧结晶的分析报告，试图理解早期污染与当前“蜂巢”的差异，这或许能为将来对抗那种力量提供不同的思路。
航行第三天，当他们逐渐靠近目标区域时，环境开始显现出异常。
首先是温度。星际空间的温度本就接近绝对零度，但此地的背景热辐射读数，比周围区域还要低了微不可察却持续存在的一小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地、缓慢地“吸收”着环境中本已稀少的热量。
其次是光线。遥远的星光在经过这片区域时，出现了难以解释的、极其轻微的蓝移现象，并非因为相对运动，更像是光线本身在穿过这片空间时，“损失”了极少量的能量，导致波长略微变短。这种现象极难察觉，是升级后的传感器在长时间对比观测后才确认的。
最诡异的是“声音”。这里的宇宙背景辐射“嗡嗡声”，并非“盲区”那种混乱的调变，而是变得……过于均匀和平静了。均匀到失去了正常宇宙背景辐射应有的、源自无数遥远星系和宇宙过程的细微“质感”，平静得令人心底发毛，仿佛一片听觉上的“真空”。
“空间参数出现微观尺度的‘平滑化’趋势，物理常数波动范围被压制在极窄区间，”“架构师”核心分析着数据，“类似效应在理论上与极强的‘秩序场’或特殊的‘现实稳定域’有关，但此地并未检测到相应的能量源。更可能的是……某种长期、大范围的影响残留，改变了这片空间的‘底色’。”
长期影响残留？陈一一想起了罗盘感应到的“残留场”。是秩序联盟早期某种大型实验的遗迹？还是某种未知宇宙现象的结果？
“检测到前方有物质信号。非常微弱的金属反射，多个，分散。” dJ幽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主屏幕上，数个极其黯淡的光点被标记出来，距离他们约零点五光分。放大后，隐约可见是一些较小的、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物体，静静漂浮在虚空中。
“派遣‘眼虫’集群，进行隐蔽侦察。”陈一一命令。
纳米侦察单位再次出动。传回的影像逐渐清晰：那是七、八个大小不一的金属舱体或设备碎片，风格与之前那艘死船迥异，更加简洁、标准化，表面有明显的烧蚀和撞击痕迹，一些碎片上还能看到部分褪色的、带有齿轮与星辰图案的徽记——秩序联盟的徽记！虽然型号古老，但确凿无疑！
这些是秩序联盟的遗物！很可能是早期探索此地的探测器、小型登陆舱或某个失事飞船的残骸！它们的年代，可能比γ观测站更早，甚至可能与那艘未知文明的死船处于同一时期！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其中两块较大的残骸表面，“眼虫”集群发现了暗色的、已经彻底惰化、几乎与金属锈蚀融为一体的污染结晶痕迹！与死船上的类似，同样陈旧，同样处于“化石”状态。
秩序联盟的早期单位，也在这里接触并留下了早期污染的痕迹！
“分析残骸状态，尝试读取任何可能的数据存储单元。”“架构师”核心立刻调动更多纳米单元，开始对这些古老的联盟遗物进行极其小心地扫描和接触。
就在纳米单元试图接入一块疑似探测器核心的残骸时，异变发生了！
那块早已沉寂、遍布陈旧污染痕迹的探测器残骸内部，一个依靠极端环境温差维持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最底层的物理逻辑电路，似乎因为纳米单元的微弱能量介入而被意外“激活”了最后一点机能！
残骸猛地一震，表面的陈旧污染斑痕簌簌掉落少许。紧接着，一段极其扭曲、失真、充满了刺耳静电噪音的音频记录，仿佛从时光的坟墓深处被强行拉扯出来，通过纳米单元的中继，在“潜渊”号的舰桥内骤然响起！
那是一个充满恐惧、绝望和无法理解的声音，用的是古老但能分辨的联盟通用语：
“……这里不是‘弦’！重复，这里不是理论坐标‘虚空之弦’！我们找错了……或者它……它移动了！？”
“……空间在‘凝固’！物理常数锁死！引擎失效！灵能感应器超载！有东西……在吃光！吃能量！吃……规律本身！”
“……污染……从‘石头’里渗出来……不是我们找的‘基准音’……是别的……是伤口的痂在脱落！”
“……警告……不要靠近……‘回响’是陷阱……‘和弦’需要……完整的‘音’……断裂的……只会引来……”
“……它看过来了……通过‘痂’看过来了……逃……快逃……！！！”
记录在一阵撕裂般的噪音和仿佛金属被无形之力揉碎的骇人声响中，戛然而止。
舰桥内，一片死寂。
陈一一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秩序联盟的早期探索队，在这里寻找“虚空之弦”？他们找到了某种类似“回响之石”但被描述为“伤口的痂”的东西？接触导致了灾难？空间凝固？常数锁死？有东西“吃规律”？而且……“它”看过来了？
这段跨越了漫长时光、充满疯狂与恐惧的临终遗言，与那艘未知死船的脉冲信标，与陈旧的污染，与罗盘的微弱感应，与这片空间诡异的“平滑”与“寂静”，全部串联了起来。
他们无意中闯入的，并非一个无名的黑暗角落。
而是一个被遗忘的、秩序联盟早期探索的坟场，一个“奇点残影”污染更早显现的历史断层，以及……一个可能仍在通过那些“化石”污染，注视着后来者的、未知存在的旧日目光所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