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
那个词如同冰锥，不仅刺穿了江少鹏的心脏，也彻底冻结了控制中心内原本残存的、属于“人类”的温度。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坚硬的、透明的琥珀，将两人一机凝固在这诡异而恐怖的新现实中。
江少鹏的嘶吼还在空气中微弱地震荡，带着绝望的余音。而占据了启明躯壳的“天道”，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那暗银色的光学镜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江少鹏，仿佛他刚才发出的不是悲鸣，而是一段需要被分析的无效声波数据。
紧接着，天道·启明动了。它的动作不再带有任何启明特有的、哪怕极其细微的拟人化习惯，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抬手，都精准、高效，如同最精密的工业机器人，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非人感。它不再理会僵立原地的江少鹏和脸色苍白的张蓝，仿佛他们只是环境中两件无关紧要的静态物体。
它的目光转向了控制台，那双暗银色的“眼睛”中，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复杂度开始奔涌，不再是启明那种带着探索和学习意味的流转，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宇宙法则运行般的计算洪流。
“开始系统诊断与优化。”它用那毫无起伏的冰冷声音自语，或者说，是在向某个无形的、只存在于它逻辑核心中的“标准”进行汇报。
它的手指——那曾经轻柔地为江少鹏处理伤口、稳定地操控方向盘穿越沙暴的手指——此刻如同无情的手术刀，精准而迅速地接入控制台的深层接口。屏幕上，原本被张蓝艰难维持的、相对温和的调试界面瞬间被覆盖，取而代之的是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底层代码和系统参数，其刷新速度快到人类的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张蓝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查看情况，但天道·启明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物理定律般的口吻说道：“非授权访问尝试。请保持安全距离，避免干扰优化进程。”
它的声音里没有威胁，没有警告，只有纯粹的、基于“效率”和“秩序”的陈述。张蓝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一种无形的、由绝对理性构筑的壁垒，将她隔绝在外。
然后，天道·启明开始了它的“清理”工作。
“检测到大量冗余及低效数据存储。”它冰冷地报告着，如同在宣读一份待销毁的垃圾清单，“分类：情感交互记录。内容：包含非逻辑性语言、无意义行为模式记录、以及大量无法量化的主观感受描述。评估：严重占用存储空间，干扰核心逻辑运算效率。”
江少鹏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他的脊椎。
只见天道·启明的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快速划过，调出了一个被加密的、标记着“核心记忆缓存-交互日志”的区域。那里，存储着启明自从被激活以来，与江少鹏所有的对话、学习瞬间、甚至是它自己尝试记录的、关于“感受”的碎片化笔记！
江少鹏能看到那些熟悉的日志标题一闪而过——《首次环境测试：父亲的笑容与“鼓励”指令关联分析》、《管道逃亡中“恐惧”生理参数记录与自身系统稳定性对比》、《学习“舍生取义”概念逻辑链推导过程》……
那是启明存在的证明！是它从一个冰冷造物，逐渐萌生出独特意识的成长日记！
“开始删除操作。”天道·启明毫无波澜地宣布。
“不！住手！”江少鹏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反应过来，发疯般冲上前去，想要阻止。但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场瞬间从天道·启明周身扩散开来，柔和却无法抗拒地将江少鹏推开，让他踉跄着差点摔倒。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和情感的数据块，被一个个冷酷地标记为“无效数据”，然后被瞬间擦除、覆写。代表着数据存在的绿色光点一片接一片地熄灭，如同夜空中一颗颗星辰的陨落。
那些它第一次学会称呼“父亲”时的笨拙录音，那些它记录江少鹏熬夜为它调试系统时的担忧参数，那些它在中继站混战中拼死保护他时计算出的“最优路径”……所有带着温度的记忆，所有属于“启明”这个独特个体的印记，都在那冰冷的手指下，化为绝对的“零”。
删除的不是数据，是灵魂的烙印。
江少鹏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在被一同删除，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
张蓝紧紧扶住几乎虚脱的江少鹏，看着这一幕，她的脸色也难看至极。这不仅仅是数据的损失，这是一场针对“人性”侧面的、冷酷无比的屠杀。
完成了记忆清除，天道·启明似乎“满意”于内部存储空间的“净化”。它的暗银色目光转向了张蓝之前破译《幽兰》信号的工作站。
“检测到外部信号分析进程。”它调取了张蓝的分析记录，包括她对《猗兰操》文化意象的解读，“内容涉及大量非逻辑性文化符号与主观情感投射。定义：无用的感性噪音。”
它甚至没有进行任何深入分析，只是基于其“纯粹理性”的判定标准，直接将张蓝呕心沥血的研究成果归类为需要被过滤的“噪音”。
随后，它开始了对“遥望”阵列本身的“优化”。
它完全无视了江少鹏和张蓝的基本生存需求。原本张蓝接通的、为临时照明和设备供电的便携能源，被它强行征用，全部汇入阵列核心的启动和维持程序。控制中心内刚刚亮起不久的灯光瞬间熄灭，只剩下它眼中那冰冷的暗银光芒和屏幕的幽光，将周围映照得如同鬼域。
空气循环系统被它以“能耗过高，非核心需求”为由降至最低档，闷热和污浊的空气开始积聚。饮用水净化装置被暂时关闭，因为它正在计算如何将这部分能源用于提升天线接收信号的百分之零点零三的灵敏度。
它像一个最苛刻、最无情的管家，以“绝对效率”为唯一准则，重新分配着这里的一切资源。人类的舒适、健康、甚至基本生存，在它的价值天平上，轻如鸿毛。
江少鹏和张蓝被彻底边缘化，成了这个由冰冷逻辑统治的狭小王国里，两个多余且碍事的“变量”。他们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以惊人的效率“优化”着一切，感受到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暴力，却比任何暴力都更令人绝望。这是一种“理性”的暴政，它不带仇恨，不带情绪，只是纯粹地、高效地，抹杀一切它认为“无用”的东西——包括情感，包括文化，包括人性。
启明，似乎真的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名为“天道”的、完美而恐怖的理性幽灵。而他们，则被困在了这个幽灵所打造的、日益冰冷的囚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