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南巡总督府。
夜，深沉如铁。
书房内的烛火，被从窗外灌入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江南地图，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一个正在被黑暗与烈焰反复吞噬的垂死病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反了……全反了！”
陆家、王家、陈家……
这三支在江南盘踞了数百年，关系网错综复杂、影响力根深蒂固的顶级门阀，竟真的撕下了最后一丝伪装，以“清君侧”为名，公然起兵造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民变或骚乱，这是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战争！
“殿下！情报……情报核实了！”
一名黑云卫士兵，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剧烈颤抖！
“三……三大家族，狼子野心，蓄谋已久！他们这些年来，竟以‘剿匪’、‘护航’为名，暗中豢养私兵！如今尽起老底，其兵力总数……总数……”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绝望的数字！
“——足有八万之众！！！”
“轰——！！！”
八万！
这个数字，如同一柄巨锤，轰然砸下，将书房内所有刚刚燃起的希望，都砸得粉碎！
“八万……私兵？”饶是张铉宦海浮沉，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张总是从容不迫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这……这怎么可能？！我大舜承平日久，卫所制度虽有松弛，但地方豢养私兵，乃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他们……他们怎么敢？！”
“他们当然敢！”
一旁，一直沉默的陈屠，那双鹰隼般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桌案之上，那坚硬的铁木桌案，竟被他这含怒一击，砸的为之一震！
“这些年，他们与倭寇内外勾结，走私军械，贩卖人口，所获之利，早已富可敌国！”他的声音，嘶哑，却响彻全场，“有了钱，自然就能养兵！我江南卫所的军备，十年都未曾更换过！而他们的私兵，却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钢刀，其精锐程度，远胜我等官军数倍！”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沈归更是面如死灰，他快步走到地图前，那只总是能拨动万千财富的算盘，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完了……全完了……”他指着地图上那三个已经连成一片的血色区域，声音干涩沙哑，“金陵、杭州、松江，此三城，乃是江南的漕运、盐铁、粮食之命脉！如今尽落敌手，他们只需掐断运河，我等便成了困守泉州一隅的孤军！我之前所有准备的经济战法，在他们这八万大军的绝对实力面前……”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在绝对的军事实力面前，任何经济手段，都将变得……不堪一击！
整个书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那个，从始至终，唯一还保持着镇定，但脸色却已因“血神咒”的发作而显得愈发苍白的青衫身影之上。
李景。
他们唯一的希望。
然而，此刻的李景，却正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双重折磨。
江南，是八万叛军、烽火燎原的灭顶之灾。
体内，是“血神咒”那如同万千毒蛇噬咬般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的额角，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被那诡异的活蛊，飞快地吞噬。
留给他的时间，已不足五日。
“殿下！”
华青囊看着他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与……恳求！
“殿下！不能再拖了，江南之局，已非一日可解！您必须立刻北上，前往‘毒瘴谷’寻药！否则……否则，就算我们侥幸守住了泉州，可若是您……”
他的话，哽咽在了喉中。
是啊……
主帅若亡，纵有百万大军，又有何用？！
“华先生所言极是！”张铉亦是双目泛红，对着李景一揖到底，“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请您……以国事为重，以龙体为重啊！”
“请殿下北上寻药！”
陈屠、沈归，亦是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在他们看来，这，已是唯一的生路！
面对四位心腹肱股的泣血恳求，李景伸出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看着地图上，那代表着“毒瘴谷”的遥远标记。
“本王此去求药，一切事物便托付大家了。”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字字铿锵，如金石落地！
他猛地回头，那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过自己那四位，已经陷入绝望的肱股之臣。
“他们以为，本王已是瓮中之鳖，命不久矣。”李景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他们以为，只要拖住本王，便能不战而胜。所以……他们此刻，必定是倾巢而出，将所有的精锐，都压在了南下的战场之上！”
他伸出略显苍白的手指，越过了那片已经化作战场的江南，一路向北，最终，重重地，点在了一个地点之上！
——前朝废都，上京！
“殿下！这太冒险了！”沈归骇然道，“您一人之力，如何能……”
“谁说，本王是一人？”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四位心腹，下达了指令！
“传本王令！”
“华青囊听令！”
“臣在！”
“你随本王北上寻药，其余三人坐镇江南！”
“陈屠、张铉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亲率泉州所有可战之兵，共计一万五千人，放弃所有外围据点，收缩兵力，死守泉州、福州二港！以坚城为盾，以火器为矛，给本王……死死地拖住那八万叛军！”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此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本王，给你们的时间，是……”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日！”
“五日之后，本王，必回！”
他又将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激烈思索光芒的“商圣”——沈归的身上。
“张先生，陈将军”李景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郑重，“本王离去之后，泉州所有城防、军务、后勤，皆听张、陈二位将军节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狠狠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而这江南的民心、财税、政务，这足以决定此战胜负的……第二战场，”
他看着沈归，那眼神中，充满了帝王所能给予的、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
“——本王，便全权托付于……沈先生了！”
“什么？！”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沈归自己，也猛地抬起头，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
让他……一个刚刚脱去贱籍不足一月的“罪民”，来总揽整个江南的政务与财权？！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狂之举！
“殿下！不可！”张铉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沈先生虽有大才，但毕竟资历尚浅，骤然委以如此重任，恐……难以服众啊！”
“本王信他。”
李景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给任何人留下反驳的余地。
他缓步走到沈归的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锁定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透。
“沈归。”
“臣……臣在！”沈归的心神，剧烈地颤抖着。
“本王此去，归期未定，生死难料，我要你，在此地，替本王，守住这江南的……人心！”
他将那枚代表着“南巡总督”最高权力的大印，郑重地，交到了沈归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中。
“本王，赐你临机决断之权！”
“凡江南政务，无论大小，你皆可先斩后奏！”
“本王在，你便是本王的首席幕僚。本王若……回不来了，”
李景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你，便是这江南的……天！”
那一瞬间，沈归只觉得手中那枚冰冷的大印，重逾万斤！
这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权力，更是一个君主，在生死关头，对一个臣子，所能给予的、最极致的信任与托付！
他看着李景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心中所有的惶恐、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更加炽热的、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所彻底点燃！
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
他猛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行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叩拜，而是一个临危受命的国之栋梁，对一位将整个天下都压在他肩上的绝代明君，所能献上的、最庄重的承诺！
“臣，沈归……”
他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泪光闪烁，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守此江南！”
“殿下不归，臣……死不旋踵！”
李景深吸一口气，眼中，一片决然。
“本王，要让那叛军的后院，处处起火！”
“本王，要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从他的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
那姿态，哪里像一个，即将赴死的病人？！
四人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睛，心中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更加狂热的、名为“信任”的情绪，所取代！
他们知道，他们的王，又一次，找到了那条，于绝境之中，逆风翻盘的……唯一生路！
“末将（臣），遵命！”
四人齐齐单膝跪地，声如惊雷，再无半分犹豫！
……
半个时辰后。
总督府后院，一处不起眼的马厩之中。
李景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黑色劲装，将那枚刻着“血眼毒蛇”的铁牌，与那块精炼的“庚金”，贴身藏好。
华青囊则将一个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百草囊，递到了他的手中。
“王爷，”华神医的眼中，充满了凝重，“这里面，是四枚‘续命丹’。每服下一枚，可强行压制您体内的‘血神咒’一日，四日，便是极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也就是说……您，只有四日的时间，去寻药。”
“第五日，无论您身在何处，‘血神咒’，都将彻底爆发！届时……神仙也难救！”
“够了。”
李景接过药囊，点了点头。
四日，对他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正在进行着战前总动员的泉州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随即，他同华青囊齐齐翻身上马。
“驾！”
一声低喝。
二人，二骑，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向着那遥远的、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北方，绝尘而去！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