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回到了下邳的临时府邸。
脚步声很重。
府内的廊柱，在他眼中变成了冰冷的囚笼。
关羽和张飞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关切。
“大哥！”
张飞性子最急，抢先开口：“那李峥贼子怎么说？他可是要为难我等？”
刘备没有回答。
他径直走到堂中，颓然坐下。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那双总是含着仁德与坚毅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关羽抚着长髯，丹凤眼微微眯起，沉声道：“兄长，可是谈得不顺？”
刘备抬起头，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给了我两个选择。”
张飞的豹眼瞬间瞪得滚圆。
“选择？俺看他是给俺们下最后通牒！大哥，别跟他废话，俺这就去点齐兵马，跟他拼了！”
“三弟，住口！”
关羽一声低喝，止住了张飞的暴躁。
他看向刘备，目光沉静。
“兄长，请说。”
刘备缓缓闭上眼睛，李峥那平静却又字字诛心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将那两个选择，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留下，做“徐州革新委员会”的名誉主任。
或者，带兵离开。
死寂。
整个厅堂，落针可闻。
张飞脸上的怒火，一点点凝固，最终化作了屈辱的铁青。
他不是傻子。
他听得懂这两个选择背后的意思。
留下，就是做个被供起来的泥菩萨，眼睁睁看着李峥把徐州士绅的田产分给泥腿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信奉的一切，被碾得粉碎。
那不是尊重，那是诛心！
离开，更是天大的笑话！
天下之大，何处是家？
袁绍、曹操、袁术……哪个不是豺狼虎豹？
他们兄弟三人，就像是抱着一块美玉的稚童，在这乱世之中，早已被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上。
一旦离开李峥的庇护，恐怕不出百里，就会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欺人太甚！”
张飞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坚硬的梁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哪里是给选择！这分明是逼大哥你去死！”
“他李峥安敢如此辱我兄长！”
他一把抄起墙边的丈八蛇矛，转身就要往外冲。
“三弟，回来！”
关羽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冷静得可怕。
他一把拉住张飞的胳膊，力道大得像一把铁钳。
“我军兵微将寡，拼，则玉石俱焚。李峥此人，言出必行，他既然敢说，就绝非恫吓。”
“那怎么办？！”张飞双目赤红，嘶声吼道，“难道真要让大哥留下来，给他当个摆设？看着他行那等挖绝户坟的悖逆之事？！”
关羽沉默了。
他那双总是睥睨天下的丹凤眼，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无力。
是啊。
怎么办？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刘备身上。
刘备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沸水。
李峥的话，像魔音贯耳，反复冲刷着他坚守了半生的信念。
「你的仁义，是只给那几十家士绅豪强的仁义？」
「还是给这徐州数百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百姓的仁义？」
他想反驳。
可他怎么反驳？
他刘备能入主徐州，靠的是谁？
是糜竺，是陈登，是那些徐州本地的士绅大族！
他想匡扶的汉室，根基又在哪里？
在那些读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士大夫身上！
可李峥，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士绅们拥戴他，不过是想找一个名声好的傀儡，维护他们的利益。
他所谓的“仁义”，在那些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饱饭的百姓眼里，真的比得上一亩属于自己的田地吗？
刘备不敢想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
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理想，在李峥那套简单粗暴却又直指人心的“打土豪，分田地”面前，显得是何等的苍白，何等的可笑！
留下？
他做不到。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支持过自己的士人，被抄家夺产。
那不是他的道。
那会让他变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离开？
前路茫茫，何以为继？
他刘备颠沛流离半生，好不容易才有了徐州这块立足之地。
难道又要像丧家之犬一样，再次踏上那条看不到尽头的流亡之路吗？
痛苦，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脏。
这一夜，刘备彻夜未眠。
他想起了自己涿县起兵时的意气风发。
想起了讨伐董卓时的慷慨激昂。
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可如今，一个叫李峥的年轻人，却用事实告诉他。
他所谓的“安黎庶”，不过是一句空话。
他连让百姓吃饱饭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兴复汉室？
天，快亮了。
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在了刘备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
他缓缓站起身。
一夜的煎熬，仿佛让他苍老了十岁。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那点光，很微弱。
却很坚定。
他想明白了。
李峥的道，或许能让百姓吃饱饭，或许能成就一番霸业。
但那不是他刘备的道！
他的道，是君臣父子，是礼义廉*耻，是那面飘扬了四百年的大汉旗帜！
李峥要砸碎这个旧的世界。
而他刘备，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做这个旧世界的最后一个守护者！
哪怕这条路，是错的。
哪怕这条路，注定失败。
他也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汉景帝玄孙，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刘备，刘玄德！
“二弟，三弟。”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守在门外的关羽和张飞，立刻推门而入。
他们看到刘备的眼神，都是心中一震。
那是一种，做出了最终抉择的眼神。
“大哥！”
刘备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如当年在桃园之中。
“备，半生飘零，幸有二位贤弟不离不弃。”
“今日，又要让你们随我，再做一次丧家之犬了。”
关羽的丹凤眼，瞬间红了。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铁。
“兄长在哪，关某便在哪！”
张飞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
“大哥说的哪里话！只要咱们兄弟三人在一起，便是天塌下来，俺也敢捅个窟窿！”
刘备大笑着，将两位兄弟一一扶起。
“好！”
“有你们在，我刘备，何惧之有！”
他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备马！我要去见李委员长！”
* * *
赤曦军中军大帐。
李峥依旧坐在那张沙盘前。
他似乎一夜未睡，但精神却很好。
当亲兵通报刘备求见时，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让他进来。”
刘备独自一人，走进了大帐。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儒袍，头戴纶巾，腰杆挺得笔直。
昨日的颓丧与茫然，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铅华的从容与坚定。
他走到大帐中央，对着李峥，长长一揖。
“备，见过委员长。”
李峥抬起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场新时代与旧时代的理念对决。
“玄德公，想好了？”李峥的声音很平静。
刘备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坦然的微笑。
“想好了。”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再次躬身。
“备，德薄能鲜，不堪大任。担不起委员长所托之重责。”
“愿携旧部，另寻他处，以践我志。”
“请委员长，成全。”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败了。
在实力上，在民心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没有输掉自己的心。
李峥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历史上，屡败屡战，却始终不改其志的男人。
他看到了刘备眼中的那份坚持，那份属于旧时代英雄，最后的骄傲。
他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
不是因为武力，而是因为，杀掉一个人的身体容易，但要彻底摧毁一种传承了数百年的信念，却很难。
强行留下刘备，只会得到一个貌合神离的傀儡，甚至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放他走，反而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胸襟。
李峥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缓缓站起身。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敬佩你的选择。”
他走到刘备面前，声音变得郑重。
“三日后，我于城外十里长亭，为玄德公送行。”
“兵马、粮草，分毫不差。”
“一路之上，我赤曦军治下州县，皆会放行。”
刘备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李峥一眼。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第三次，对着李峥，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帐。
帐外，阳光正好。
可刘备知道，属于他的徐州，已经彻底结束了。
而他的前方，是一条更加艰险，也更加孤单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