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雪,下得越发紧了。
鹅毛般的雪片,在寒风的裹挟下,漫无目的地撞击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听起来格外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又像是一种低沉的丧钟。
刘备府邸,后院的一间密室之中。
炭火盆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老长,随着火苗的跳动,那影子也仿佛在张牙舞爪地扭曲着。
刘备背着手,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
他的脚步很轻,却很急促。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他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那张向来以仁厚着称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焦虑与阴鸷,平日里总是挂在嘴角的温和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疯狂。
“大哥,你别转了,转得俺老张头都晕了!”
张飞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抓着一只酒坛子,满脸的络腮胡子上沾满了酒渍。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将坛子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要俺说,怕个鸟!”
“那曹操是个软蛋,被抓了就不敢吭声,还要去挑大粪!那是他没种!”
“咱们兄弟三个,那是桃园结义的英雄!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哪能像个娘们一样缩在这里种菜!”
张飞的声音很大,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翼德!噤声!”
一直闭目养神的关羽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双丹凤眼中,精光暴射,如同一道冷电划破了室内的昏暗。
他伸出一只大手,按住了张飞还要去抓酒坛的手腕,沉声道:“隔墙有耳。”
“如今这许都城,早已不是当年的许都了。”
“李峥手下的‘蜂巢’无孔不入,你这般大呼小叫,是嫌我们兄弟命太长吗?”
张飞被关羽的气势所慑,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二哥,你也太小心了。咱们这院子周围,俺都看过了,全是咱们自己带来的亲兵……”
“亲兵?”
刘备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两个兄弟,脸上露出一丝惨笑。
“三弟,你以为那些亲兵,现在还真的只听我们的吗?”
张飞一愣:“大哥,你这是啥意思?那是咱们从徐州带出来的老底子啊!”
刘备走到窗前,透过窗缝,看着院子里那些在风雪中站岗的士兵。
他们的身上,虽然还穿着刘备军的号衣,但他们的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赤曦大食堂”。
那里,有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有肥得流油的红烧肉,还有政务院派来的宣讲员,在给他们讲什么“翻身做主”,讲什么“为自己而战”。
“人心……变了。”
刘备的声音有些沙哑,“李峥这一手,太毒了。”
“他不用刀枪,不用杀戮,只用一碗红烧肉,几亩田地,就将我们的根基挖了个干干净净。”
“曹操八十万大军,为何败得那么惨?”
“不是败在兵力,也不是败在计谋,而是败在了这‘人心’二字上!”
刘备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两团幽火。
“就在今日,我看到了那份号外。”
“曹操,堂堂大汉丞相,魏王,竟然被编成了‘001号战犯’,还要去功德林里种地、挑粪!”
说到这里,刘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兔死狐悲的恐惧。
更是对自身命运的预判。
“二弟,三弟,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李峥根本不把我们这些所谓的‘英雄’、‘诸侯’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我们和那些地里的泥腿子没有任何区别!”
“若是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坐以待毙,等到李峥腾出手来,曹操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
“我也要去挑粪吗?我也要去对着那些曾经被我视为草芥的百姓低头认罪吗?”
“不!绝不!”
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凄厉。
“我是汉室宗亲!我是中山靖王之后!我是大汉皇叔!”
“我刘玄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岂能受此奇耻大辱!”
“大哥说得对!”
张飞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环眼圆睁,杀气腾腾。
“这鸟地方,俺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大哥,你说吧,咱们咋办?只要你一句话,俺这就去把丈八蛇矛取来,咱们杀出这许都城去!”
“哪怕是去投奔益州的刘璋,或者是去汉中张鲁那里,也比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强!”
刘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荡。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羽。
“云长,你意下如何?”
关羽抚摸着长髯,那张枣红色的脸上,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备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大哥,我们杀得出去吗?”
刘备一窒。
张飞急道:“二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兄弟三个联手,当年吕布都奈何不得,这许都城里,除了那个赵云和太史慈,还有谁能挡得住咱们?”
关羽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三弟,勇武,救不了现在的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刚刚从黑市上搞到的《赤曦全境舆图》。
关羽的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
“看这里。”
“许都城外,驻扎着高顺的教导军第一师,全员装备了最新的燧发火铳和震天雷。”
“城北,是张辽的中央战略机动兵团,五万铁骑,朝发夕至。”
“城东,太史慈的水师锁死了淮河与泗水。”
“而城内……”
关羽转过身,目光如炬,“城内不仅有精锐的警卫师,更有那无处不在的‘朝阳群众’和‘纠察队’。”
“三弟,你信不信,只要我们一亮兵器,还没冲出这条街,就会有无数百姓拿着菜刀、锄头,甚至只是砖块,把我们淹没?”
张飞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了那天在街上,一个卖菜的老农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踩坏了菜苗,而他竟然不敢还手的情景。
那种眼神,不是畏惧,而是平视,甚至是……鄙视。
那是他在以往任何一个地方的百姓眼中都未曾见过的。
“二弟,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刘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
“如今曹操刚败,北方局势未稳,李峥的注意力都在接收战果上。”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啊!”
“若是等他消化了荆州和江东,彻底腾出手来,我们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刘备几步走到关羽面前,紧紧抓住关羽的手臂。
“云长!我们还有机会!”
“我已经暗中联络了几个对李峥新政不满的旧世家,他们愿意提供马匹和盘缠。”
“只要我们今夜趁着风雪,乔装打扮,混出城去,一路向西,进入伏牛山脉,就能摆脱追兵!”
“只要到了益州,凭我们兄弟的本事,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刘备的眼中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火焰。
这火焰是如此炽热,甚至让他那张一向沉稳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
关羽看着刘备,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他何尝不想走?
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是为了斩将夺旗、匡扶正义而存在的,不是为了在这院子里劈柴的。
但他比刘备和张飞更清醒。
他读《春秋》,更读如今满大街都是的《民声报》。
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李峥的可怕。
那不是武力的可怕,而是“道”的可怕。
“大哥。”
关羽缓缓推开了刘备的手,后退了一步,然后单膝跪地。
“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刘备大惊。
关羽抬起头,丹凤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大哥,恕云长直言。”
“我们,走不了。”
“为何?!”刘备不解。
“因为‘义’。”
关羽沉声道,“李峥入主许都以来,秋毫无犯,废除苛捐杂税,开仓放粮,百姓安居乐业。”
“他虽未称帝,但在万民心中,他已是圣人。”
“我们此时若反,便是背离民心,便是‘不义’。”
“失了民心,即便我们逃到了益州,又能如何?”
“难道我们要像曹操那样,为了自己的野心,去屠城,去掠夺,去把那些刚刚过上好日子的百姓,重新推回火坑吗?”
刘备愣住了。
他看着关羽,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兄弟。
“二弟,你……你也被李峥那套蛊惑人心的歪理给洗脑了吗?”
“什么民心!什么正义!”
“这天下,本来就是有德者居之!我是皇叔!我才是正统!”
“李峥那是收买人心!那是伪善!”
刘备有些歇斯底里地低吼着。
关羽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备,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
“大哥,真的是伪善吗?”
“那些分到田地的农夫,那些在学堂里读书的孩子,那些不再担心被随意杀戮的商贩……”
“如果是伪善,能做到这一步,那这伪善,与真善又有何异?”
刘备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事实胜于雄辩。
他在许都这段时间,亲眼目睹了这里的变化。
那种勃勃生机,那种万物竞发的景象,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
“还有。”
关羽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灌了进来,吹得室内的炭火一阵乱舞。
“大哥,你看。”
关羽指着院墙外,那漆黑的夜色中。
“你以为,我们今夜的密谈,真的无人知晓吗?”
刘备心头一惊,连忙凑过去看。
只见在院墙外的阴影里,似乎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
而在更远处的街角,一队穿着黑色制服的纠察队,正打着灯笼,缓缓巡逻而过。
那灯笼上鲜红的“赤曦”二字,在雪夜中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影鼠’。”
关羽的声音冰冷如铁,“从我们进入许都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笼子里了。”
“李峥之所以不杀我们,不抓我们,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们想干什么。”
“而是因为……他不屑。”
“在他眼里,我们已经不是对手了。”
“他留着我们,就像留着曹操一样,是为了做一个标本,做一个旧时代的标本,给这天下人看。”
“看旧时代的英雄,是如何在新时代的浪潮下,一点点枯萎,一点点消亡的。”
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刘备的身上。
将他心中那刚刚燃起的野心之火,浇灭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缕绝望的青烟。
刘备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他双目失神,喃喃自语:“标本……笼中之鸟……”
“难道……我刘玄德,真的就只能老死于此了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两行清泪,顺着刘备的眼角滑落。
张飞看着大哥如此颓废,气得哇哇大叫,抓起酒坛子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憋屈死俺老张了!”
“这鸟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关羽转过身,轻轻关上窗户,挡住了外面的风雪和窥探的目光。
他走到刘备面前,再次跪下,握住刘备冰冷的手。
“大哥,忍。”
“昔日韩信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
“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只能忍。”
“李峥虽然强大,但他步子迈得太大,得罪了天下所有的世家大族。”
“这看似稳固的江山,未必就没有裂痕。”
“我们只要活着,只要留着这有用之身,就还有希望。”
“从明日起,大哥你继续种你的菜,三弟你去赤曦军事学院旁听战术课,我去读我的书。”
“我们要让李峥觉得,我们已经认命了,已经彻底服软了。”
“只有这样,他才会放松警惕。”
“我们要等。”
“等这天下再次大乱,等那万分之一的变数出现。”
关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刘备看着关羽那双充满力量的眼睛,原本灰败的眼神中,终于又重新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那是名为“隐忍”的光芒。
也是一代枭雄最后的底色。
“二弟……你说得对。”
刘备反手握住关羽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忍。”
“我刘玄德这半辈子,就是忍过来的。”
“既然是笼中之龙,那便盘起来,收起爪牙,闭上眼睛。”
“直到……雷雨大作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