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疆土管理是行政和军事两大系统并行,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
一卫5600人,辖属五个千户,一千户1120人,辖属10个百户所,一百户112人,辖属2总旗和10个小旗。
天下各卫所分属于省三司之都指挥使司,统由中央五军都督府分别管辖。
洛阳卫是内地卫所,士卒例行二分守城,八分屯种制度,因此,作为屯兵的卫所城堡,多选择土壤肥沃之地,方便管理周围军屯。
但建置卫所城寨哨堡,不能脱离军事目的,关津要隘、交通驿站、甚至交易市场,都有一定的兵力布置,各地卫城、路城、镇城、所城环环相扣、唇齿相依,此即我大明铁桶江山也。
洛阳卫的城池在府城北三十里外,依山傍水,水是时下防御工事的必备条件,作护城河之用,而且饮用及排污也依赖于河流湖泊。
张昊暂时没去卫城,因为洛阳卫的演武区,也就是教场,在卫城外的一处开阔地。
大教场西边有一排卷棚,南边是一溜仓房院落,周边四通八达,正是下午时分,场地上或站或坐或卧,黑压压全是丁壮,嗡嗡声不绝。
吴通判看见远处马队,提醒道:
“符兄,钦差老爷来了。”
“齐指挥!”
符保把花名册递给一个坊长,招呼坐在卷棚下喝茶的一个胖子。
那胖子一身宝蓝常服,不等符保引见,急趋近前,躬身作揖道:
“管屯佥书齐汝勋拜见钦差。”
张昊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如今卫所武官人数急剧膨胀,上命每卫选定掌印指挥一员,佥书指挥二员协同管事,眼前这厮要么是从三品指挥同知、要么是四品指挥佥事,不过在七品巡按面前都不值一提,问符保:
“来了多少?”
“两千多,这还是坊长们存了私心,消息没有传开。”
张昊笑了,洛城内外百余里坊,只要给钱,召来上万丁壮也不是事儿,看一眼日头说:
“老规矩,先站一个时辰。”
正要给符保介绍带来的教头,转身四处找不到人。
“小刀,你冬生叔呢?”
“被大头瘟他们叫去了。”
小刀朝校场人群里指指,大叫:
“冬生你乱跑啥,老爷叫你!”
“来啦、来啦!”
混在人群里和街坊呱啦的冬生跑过来,吭哧先擤一把鼻涕,顺手抹在屁股上,点头哈腰。
“老爷啥事?”
遇上这号土鳖,张昊一肚子mmp想批发。
眼前这厮就住在大同街,靠给人装货卸货吃饭,四十多了还是单身狗,貌似和小刀他妈之间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若非彭老爷子坚持推荐,他真滴不能忍,给符保介绍说:
“这是河洛神枪彭老爷子的弟子,黄六鸿。”
黄六鸿小名冬生,长相打扮也很接地气,九十度哈腰给符保连连作揖。
“军爷你多关照。”
张昊拉着符保到一边交代:
“彭老爷子说这厮武艺精熟,等下教教这厮如何立威,你们不要插手,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们再上。”
朝管屯齐汝勋招招手,又喊上小刀,一块去卫城,小孩子是大人之间的桥梁润滑剂,彭家徒子徒孙还没到手,这个小娃子得伺候好。
洛阳卫城护城河源自簪亭山,入秋以来,上游河水下来,终于缓解了旱情,看上去碧波盈盈。
张昊步行穿过城门、瓮城,但见街市井然,热闹祥和,与普通的小县城没啥区别。
“······,今年苦旱,都司恐有盗贼生发,因是上乞都督府,免了秋操轮班,以备不虞,······”
齐佥书一路介绍卫城情况,逼逼不停。
张昊在街边给小刀买了零食,闻听秋操,腹内呵呵。
秋操即京操,各地卫所挑选精锐士卒,分春秋两班,每年进京校阅,分赴边塞守戍,即所谓:无事足以壮国威,有警足以御外侮。
北虏年年南下打秋风,我大明天子守国门的底气便是京操,这个制度若能维持下去,即便不思进取,也不至于被满清野猪皮破关。
但是大明兵农合一,注定腐烂衰败,官兵眼里只有田和钱,武备废弛,贫富分化,下级官兵及其家属,都是上司盘剥压榨的对象。
加上承平日久,旗军就像眼前这座卫城一样,军事职能早已淡化,偃武修文,马放南山,热衷商贾,与普通州县和百姓渐趋类同。
不过每年京操难逃,赴操班军抛家弃业、千里北上、饱受凌侮、玩命工作、粮饷微薄、苦不堪言,可以这样说,对京操恨之入骨。
家资丰厚者贿赂上司,雇人出操,穷逼或乖乖北上或逃亡,导致北戍班军出现大批雇佣的老弱病残,崇祯吊死国门也就不奇怪了。
他过卫署衙门而不入,直接去了军储仓,打算搞些军火来武装民团。
军储区通常与儒学分设城内东西两侧,管事杂差官看一眼脸色发白的齐佥书,哆嗦着打开一处库门,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
储物柜和木架上大半空无一物,甲胄器械破旧不堪,张昊看一眼出来,扫向其余库仓。
齐佥书惶恐道:
“都司粮饷每年拖欠,匠作局无力打制军械,只能缝缝补补,老爷调兵去洛城,王指挥把能用的都带去了,卑职······”
张昊转身出仓,他没工夫理会这些烂事,又去其它仓库看看,甲胄刀弓没指望,但是本地不缺白蜡杆,锈蚀的枪头收拾一下就能用。
“派人把能用的全部拉去校场。”
进城出城,来回不过半柱香时间,校场这边已经打下来数百人,一个二个沮丧的坐在地上,小声嘟囔抱怨,却舍不得走。
此刻场上齐刷刷站了三十多队,没人说话,也没人发笑,因为憋不住的已与银子无缘了。
银车就在卷棚那边,白花花的银子让人心肝发痒,做木头人就有钱拿,忍不住的是傻逼。
黄六鸿依旧像个土鳖似的圪蹴一边,愣愣的看着那些街坊傻站,他已经有些明白符爷为啥要这么做了,军伍就得令行禁止,岂能儿戏。
张昊坐在卷棚下迷糊一会儿,再睁眼,日头将要落山,屯田士卒陆陆续续在收工,去各乡镇赶集做生意的家伙也在推车挑担往家赶,校场周边聚拢的闲人越来愈多,看大戏一般。
几个护卫在校场的队列中走来走去,不时喝骂那些撑不住的丁壮,那些丁壮财迷心窍,任凭长官喝骂,无动于衷,没人被赶下场。
张昊见符保在给黄六鸿交代什么,还踹了这厮一脚,这个土鳖终于扭扭捏捏上场了。
“咳,那个,恁们认识俺不?”
“大同街苦力六嘛。”
“不就是会两手么,且!”
“得了钦差老爷赏识,彭大妮说不定能看上你娃子哩。”
“冬生,听说二里岗赵赶驴去彭家提亲了,我看你娃子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场上丁壮见那些护卫站一边不理不睬,越发放肆起来,校场四周的瓜众也跟着起哄大笑。
黄六鸿的鞋拔子脸憋得杠红,大吼:
“还有规矩没有?”
队列中嘴贱者也发觉说得太过火了,乱哄哄道:
“有啊!”
“俺是来吃粮哩,肯定有嘛。”
黄六鸿叫道:
“既然都想吃饷,俺就按规矩来,十人一班,重新列队,我数到十,没有归队的就给我滚!一、二、三······”
场上的长蛇队列瞬间大乱,时间过去,黄六鸿没有客气,又有数十个被赶下场,其实人太多,他根本顾不过来,逮到谁谁倒霉罢了。
“每队选拔队长一名,拳脚定输赢,胜者赏银一两,想做队长的站出来,谁敢放水和稀泥,全队滚蛋!”
黄六鸿喊出这句话,气息终于出匀了,因为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出列,站在他身边,趾高气昂,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接下来就是讲规矩,被放倒在地三次为输,插眼偷桃者一律滚蛋,看热闹的屯田士卒被叫来做裁判,城里郎中也来了一群,然后分队、分片摔跤群殴,校场上瞬间吼叫欢呼如潮起。
齐佥书带队,一队人手赶着大车来到校场,军火送来了,张昊给小刀交代几句。
小刀大摇大摆去看客中招揽客户,不大一会儿,瓜众蜂拥扑来,领了破烂军械,登记后回去打磨修理,只要明早送来校场,就有银子哩。
日头落山,校场火把点起,影影绰绰,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受伤,反正呻吟惨叫声到处都是。
卫城东门大开,包下丁壮伙食的百姓们挽食篮、挑饭桶,流水价送来饭菜,依旧是冲着卷棚下那一车车晃花人眼的银子而来。
黄六鸿填饱肚子,把一百多个队长召来。
“转告大伙,官府会给大家签订三年雇佣契约,月给工食银三两,管吃还发衣服,前提是服从纪律,不愿干的领了一两银子可以退出。
你们中间随后要选出大小队长,不过不是今晚,也不全靠拳头,月银五两起底,集合队伍吧,今夜不上值,明早寅时带队去府衙报到。”
一群临时队长欢欣鼓舞,月银五两,绝对是求之不得的高薪,而且还是当差吃公粮!
这边一摊子有符保照顾,张昊带上一个卫署医官回府城,去彭家混顿晚饭才告辞。
进来仪门便发现戒石附近空空如也,孟知府不见了,想通了还是咋滴?
夜班书吏跑过来回禀:
“老爷,知府晕过去了,被抬去后衙。”
张昊呵呵。
“可有牵涉王府的状子递上来?”
“回老爷,没有此类状子,不过城中有百姓前来打听,他们的家人也曾被选去王府,不知是否有一百两银子补偿。”
刁民!统统都是刁民!张昊登时怒火上头。
伊王选美,自然不会放过洛城人,这些女孩要么还在宫中,要么被扔去染坊,城里人比乡下人渠道多,他相信城里女孩多被家人赎回。
结果布告发出去,失去女儿的乡下人还没得到消息,这些城里刁民已经闻腥而来,还有孟知府,这厮和洛城百姓一样,都在观望风头。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那些在衙门前高喊青天的屁民,可能都是苗大姐雇佣的僵尸粉,操特么的,这出戏要花掉老子多少银子?
张昊此刻终于体会到流量小花、小鲜肉的悲哀,特么全靠撒钱上热搜,哎,幸亏俺年幼便挣钱,勉强把握得住,常言道:有钱能使潘尝浆,达不溜是真滴香,是时候向万千大众展示俺演技、咳咳,弄死狗王!展示实力!
张鲜肉斜一眼小高,也不知道留守护卫吴长风在给他嘀咕啥,进来签押大院,小常道:
“桃梨苑下午来人,要老爷去碧玉楼赴宴,徐同知还是昏迷不醒,郎中说失血过多,吴大哥说徐同知早就醒了,一直在装昏迷。”
“装不装不重要,除了亲属,任何人不能见他,饮食尤其要注意,我去赴宴。”
碧玉楼没有宴席,这是他与任世骏约好的见面暗号,张昊没让护卫跟着,爬梯子翻墙,趁着夜色掩护,一个人离开衙门。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卧槽!你要吓死我呀?”
任世骏一副骚人模样,背手站在纪善所小院望月吟诗,冷不防被张昊拍拍肩膀,差点吓瘫。
“你咋进来的?”
“翻墙啊,找我作甚?”
江阴县学的院墙确实被这厮翻烂了,任世骏摇头,进来书房,想要倒茶,发觉壶中空空,叹气坐下道:
“心情不好,想找你聊聊,害我在茶楼苦等一下午,聊天的心情早就没了。”
“郁闷就去花楼谈情说爱呀,你到底咋回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不说我走了啊。”
“我、我、嘶!我踏马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就这样!”
“你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我靠,你小子不会是勾搭上伊王妃了吧?”
张昊本来是打趣开玩笑,见他眉头那双毛毛虫绞成一团,登时惊了,忽然想起一个女孩来。
“那个妃子是不是有两颗虎牙?眉梢有个黑痣?”
任世骏吃惊瞪眼。
“你见过赵王妃?”
赵王妃?张昊和他大眼瞪小眼。
“她就是你说的赵古原妹妹?”
“是啊,是表亲!赵古原这厮就是靠她一步登天。”
张昊大皱眉头,他不信赵古原和那个女子是亲戚,思来想去,却琢磨不透二人之间为何会扯上关系,索性不再去想,怒道:
“我看你是疯了,扳倒伊王,她的下场你心知肚明,警告你,不要坏我大事!”
“我是那种人嘛?”
任世骏好不憋屈,埋怨道:
“我恨不得把狗王千刀万剐好不好!”
这一点张昊倒是相信,任世骏的秉性他了解,再者,眼看女神被猪拱,杀之欲快才正常嘛。
“给我死了这份心!”
张昊怒斥,起身便走。
“嗳——”
任世骏一把拉住他,觍着脸嘿嘿贱笑两声说:
“浩然,你是代天子巡守,巡抚都得看你脸色,咱俩同窗数载,从小玩到大的,这个、你能不能、能不能悄悄······”
“闭嘴!”
张昊一把拨开他的鬼爪子。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和你从小玩到大?”
“浩然兄,你不知道,凤儿她太可怜了,你难道忍心看着她······”
“我忍心。”
任世骏直接给跪。
“你难道忍心我从此骨瘦形销,刀圭无效,撒手人寰······”
“我当然忍心,你小子是不是鬼上身了?你特么想过没有,就算我把她弄出来,以后咋办?
是,你俩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可万一事发呢?不是你我完蛋,是亲族老少一起上西天!”
任世骏怆然泪下,爬起来瘫进椅子里,苦叽叽道:
“你说的我都想过,可我就是放不下她,一想到她要和狗王陪葬,我这心里、就跟刀扎一样啊,浩然······”
“卖惨是吧?少给我来这套,你咋不为我想想、为你爹妈想想呢?”
张昊甩袖走了。
翻出纪善所,拐到巷口,巍峨的王城赫然映入眼帘,龙楼遥遥绿波上,灯火熠熠翠微边。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大约二更亥时末,天上夜月团清影,街衢宵禁人声净,隐约传来巡更的梆点。
张昊闭息存想,中脉真炁流注,腾身上了墙头,动如惊鸿,残影仿佛一道若有若无的烟尘,掠过房顶、街道、护城河,大鸟似的上了城头,眨眼便出现在城垣西南的了望楼顶。
衣衫当风猎猎,缭乱了楼阁檐角摇曳的鎏金铃铎,惊醒了夜宿斗拱梁槽的鸟雀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