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清晨，天光未亮，晨雾尚未散尽。拉斯洛在熹微晨光的掩护下，悄然坐上了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在数名精锐侍卫的护送下，驶离了维也纳霍夫堡宫的侧门。
他刻意避开了与西尔维亚正式告别的场面，不愿见到那双碧蓝眼眸中蓄满泪水的伤心模样。
于他而言，离别无需渲染悲伤，他只愿将重逢的喜悦作为下一次见面的开端。
我走了，你不必送；我来了，你来接我便是。
马车轻晃，驶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拉斯洛微微掀开车窗厚重的布幕，目光扫过护卫在侧的骑兵。他的视线骤然定格在为首那名骑士身上——
只见一匹雄健的黑色战马上，端坐着一位身姿挺拔、神色肃穆的军官。那副熟悉的面孔，正是那晚在宴会厅门前接受他赠酒的侍卫队长。
此刻他已换上便于远行的轻甲，披风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全身心投入到护卫的职责中。
康拉德·沃尔夫，拉斯洛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位出身施瓦本平民阶层、凭借赫赫军功一步步晋升至维也纳宫廷卫队的男人，那晚一杯酒的尊重，远胜过往所有贵族空洞的赞许。
他选择放弃稳定的宫廷职位，自愿请命加入这支前途未卜的护送队伍，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在这位少年身上看到了罕见的、值得效忠的领袖气质，一种能将尊严赋予追随者的力量。
当然，也有腓特烈的命令以及拉斯洛的“诚意”这部分原因。
康拉德似乎察觉到车厢内的注视，他并未回头，只是右手握拳，轻轻叩击左胸甲心口的位置，行了一个简洁而郑重的骑士礼，随即继续全神贯注于前方的道路。
拉斯洛放下布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石板路，驶出城门，将维也纳的轮廓留在逐渐亮起的天幕之下。
随着拉斯洛一行人的马车逐渐消失在通往远方的道路尽头，维也纳城堡一处视野极佳的露台上，两道身影也缓缓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腓特烈三世皇帝并未转身，她那头独特的银发在清晨的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紫魅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声音慵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如同自言自语，又如同说给身旁的女孩：
“他走了。下一次再见时，他或许就不再是那个需要你守护在身后的‘哥哥’了。”
西尔维亚的小手微微攥紧，碧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句话激起的倔强。
腓特烈终于侧过头，看向自己精心培养的养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几乎称得上妩媚的笑意：“我的小西尔维亚，你若真想帮到他更多，仅仅做一个怀揣梦想的小骑士，是远远不够的。”
她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拂过西尔维亚金色的发丝，动作亲昵，眼神却深邃如渊：“就像安哈尔特家那个心思不少的小丫头说的，美丽夺目的宝石，总会引来最激烈的觊觎和争抢。就连我…”
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停顿，笑声轻柔如羽毛搔过心尖，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的意味，“…也无法完全抵挡这份光芒的诱惑，想要将他牢牢掌控在手中，为哈布斯堡所用呢。”
这近乎直白的坦言，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西尔维亚心中仅存的天真与懵懂。
她猛地抬起头，碧蓝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视为至亲的养母看待拉斯洛的眼光，也并非全然是温情与庇护，其中掺杂着太多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却本能感到警觉的算计与欲望。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保护欲和竞争心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成为“他的骑士”而想要变强，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有足够的份量，去抗衡所有试图将他夺去的力量——哪怕这股力量来自她敬畏的母亲。
腓特烈将西尔维亚眼中骤然燃起的火焰与警觉尽收眼底，满意地微微一笑。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危机感，是最好的催化剂。
“所以，”皇帝陛下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从今天起，你的功课需要加倍了。今后，你需要学的，远比剑术和礼仪多得多。”
“唯有真正理解权力为何物，你才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甚至为他挡开那些明枪暗箭。”
西尔维亚紧紧抿着嘴唇，小脸上最后一丝孩童的稚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毅。
她重重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我明白的，母亲大人。我会学习，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强，知道能稳稳地站在哥哥的身旁。”
她不再仅仅渴望成为一把剑，更要成为执剑之人，成为能与他并肩俯瞰棋局的人。
腓特烈看着养女眼中被彻底点燃的斗志，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
很好，一块璞玉，终于开始显现出她应有的锋芒了。
而马车厢内，拉斯洛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车轮碾过泥泞的乡村土路，扬起微尘，走出繁荣的维也纳方能见识到这个时代的贫瘠。
稀疏的农田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的村落都紧紧地依附着盘踞在视野尽头的那些石砌城堡或塔楼。
低矮简陋的木屋与茅草屋顶簇拥在城堡的阴影之下，形成一个个脆弱却又顽强的共同体。
这就是中世纪的生存逻辑：除了商业较为发达的意大利，整个德意志地区的人口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与领主的枷锁之中。
农民们必须紧靠着领主的城堡或坚固的修道院围墙居住，才能在劫掠者或土匪来袭时，迅速带着可怜的家当和牲畜躲进那相对坚固的石头壁垒之内。
偶尔能看到稀疏的田地里，几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农奴正在弯腰劳作，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无力，身影在初升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感。
远处，一条稍显宽平的驿道蜿蜒延伸，偶尔有骑马的信使或小小的商队匆匆行过，扬起的尘土是这片相对静止的画卷中少有的流动痕迹。
这就是所谓的“大道”了，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终其一生，他们的世界也不过是围绕着一个城堡或一个修道院周围数十里的范围，如同井底之蛙。
许多人连离他们不远的城市都没见过，只是在田里终日劳作，以满足领主的税务要求。
说是城市，也不过是附近几个城堡共同的集市，商人在这里收购货物，再拿到各自的城堡中去售卖。
拉斯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种高度依赖土地和人身依附的社会结构，将大部分农民拴在土地上，意味着极大的封闭与稳定，但也意味着变革的艰难。
他的匈牙利、他的波西米亚、乃至他梦想中要整合的那个帝国，无数的人民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束缚在狭窄的领地里，重复着祖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