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拉斯洛从维斯孔蒂家族的客房缓步走出。晨光透过长廊的拱窗，落在他沉静的肩膀上。
今天将是举行弥撒的日子，空气里仿佛也浮动着某种郑重。
“拉斯洛殿下，早上好。”
比安卡已等在廊下。
这几日，她渐渐习惯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虽仍会耳根发热，却已经能流畅地问候，甚至偶尔——比如此刻——将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袖口，又迅速收回，像被阳光烫到。
她今日特意束了发，露出纤白的后颈，裙裾也是新换的淡金色，衬得她愈发像一支沾露的百合。
拉斯洛低头看她时，她抿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仰慕，也有些许自得的亲昵——只有她能这样站在他身旁，只有她能提前知晓他晨起的时刻。
他们并肩走向厅堂。恰在此时，女侯爵阿玛莉亚从另一端转出，华服窸窣，眉眼含着一贯的戏谑。
“啊呀，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我们的小比安卡，今日格外明亮动人——是因为站在光辉的圣殿旁，被映照得发了光么？”
比安卡脸颊霎时绯红，下意识朝拉斯洛靠近半步。
女侯爵笑意更深，轻摇羽扇：“说起来，维斯孔蒂家与殿下渊源颇深。若是再添上一道亲缘的纽带……想必会是美谈一桩。”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看向拉斯洛，“殿下以为呢？”
廊下有一瞬的寂静。
比安卡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褶，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却也没有躲开。
拉斯洛的神情未变，只是微微颔首，避重就轻地答道：“侯爵说笑了。弥撒时辰将至，该动身了。”
他的声音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逾越的威仪。
他自然知道身旁少女的心思，只是；他不愿在此刻做出空泛的承诺。
女侯爵了然一笑，优雅地转身引路，不再多言。
比安卡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失落。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瞥拉斯洛沉静的侧脸，随即跟上他的脚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裙摆却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角。
片刻后，三人步入教堂。
烛火在微暗的光线中摇曳，如同无数虔诚的心脏静静搏动。
空气中弥漫着旧木与焚香交织的沉重气息，诵经声如潮水般起伏，将空间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拉斯洛的侍卫们也褪下甲胄，融入这场神圣的弥撒。
比安卡跪在拉斯洛身侧，心思却难以完全凝聚于经文。
女侯爵的话语仍在耳边隐隐回响，带来一阵难以言说的烦闷与怯懦。
她悄悄侧过脸，看向拉斯洛轮廓分明的侧影——他正专注地凝视祭坛，神情平静一如往常，仿佛世间纷扰皆不能动摇他分毫。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
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她的手指轻轻移动，带着试探般的微颤，终于触到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拉斯洛的手指动了一下，却没有收回。
这默许般的反应给了她勇气，她终于将指尖怯生生地嵌入他的指缝，虚虚地握住。
他的手掌温暖而稳定，与她微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她闭上双眼，假作祈祷，心中却翻涌着无法宣之于口的冀望。
“神啊，”她在心底默念，“若他已愿将我从黑暗中带出，为何不能再陪我……多走一段路？”
这位藏在心墙里的少女，仅仅是一缕光便让她发出更多渴求。
而拉斯洛仿佛并未察觉少女温软的触碰。
他依然平静地凝视圣母像，这位自信的少年还未曾遭遇人力不可及之事，自然也不会渴求虚无缥缈的神恩。
在周遭的祈祷声中，他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宁静，如同经历了一场安适的沉睡。
教堂外的天光透过斑斓的玻璃窗倾泻而下，照拂在祷告的人群身上，恍若神迹降临。
在那片氤氲的光尘中，他们的手在袖袍的遮掩下短暂相握，一个在无声地祈求，一个在畅然地享受片刻安宁。
直到最后一声“阿门”在穹顶下消散，拉斯洛自然地抽回手起身，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而比安卡蜷起微微发麻的手指，将那转瞬即逝的温暖紧紧攥入掌心。
圣餐时分，信徒们依次上前领受圣体——一个飘香的饼。
比安卡与拉斯洛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她的心跳比脚步更加急促。
方才在上帝面前的祈祷给了她一种奇特的勇气，仿佛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当他们手捧圣饼退回座位时，她忽然轻声开口：“殿下……弥撒结束后你还会留在米兰吗？”
拉斯洛转眸看她，目光温和而清明。
他看出她眼底闪烁的不安与期待，却不忍用虚伪的承诺安抚她。
他知道这个如玻璃般纯净的孩子对他的善意，他也不愿用那些烦闷的外交辞令来推诿她。
“比安卡，”他声音低沉，却足够清晰，“我的人生注定漂泊。或许会有许多红颜知己相伴——”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如何不让实话刺伤她，“比如西尔维亚，她像月季般清丽还带着一份英气；或许还有玛蒂达尔，她的智慧与胸怀不输于我。”
他原以为会看见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却没想到少女忽然抬起头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罕见的红晕。
“那我也不会输给她们的，我会努力把殿下抢到手。”她的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上帝面前……我已经偷偷许过愿了。”
拉斯洛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扬起难以察觉的弧度。
说起来，这还是两世以来第一次有女孩向他告白呢...
他并未将这誓言当作儿戏，反而在少女眼中看到了某种令他动容的光芒——那不是贵族小姐的任性妄言，而是一个灵魂初次为自己命运抗争的觉醒。
圣餐的烛火在她眼中跳动，她继续低声说道：“我知道殿下不属于任何人……但至少此刻，我离您最近。”
教堂穹顶投下的光晕笼罩着他们，圣饼的余香还在唇齿间萦绕。
拉斯洛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他知道，少女已经不需要他的回应，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愿望，并努力将其化为现实。
而比安卡则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握住自己刚刚诞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