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平洋，英国远东舰队临时锚地。
曾经威风凛凛的舰队如今一片狼藉。冒着黑烟、船体布满弹孔与灼痕的战舰歪歪斜斜地停泊着，维修船只如同忙碌的工蚁环绕四周，却难掩那股失败后的颓丧气息。码头上，抬下来的伤员呻吟不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旗舰“百夫长”号的军官会议室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斯特林中将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眼中布满血丝，将官服上甚至还沾着些许烟渍。他双手撑在铺着海图的桌子上，身体前倾，如同一头被困的、濒临疯狂的雄狮，死死盯着坐在他对面、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的托明阿。
“托明阿先生！”
斯特林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和质疑，
“请你，再一次、向我和诸位军官解释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你信誓旦旦保证‘防御松懈’、‘绝无诡诈’的杭州湾，会变成我皇家海军的坟场？！”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咖啡杯碟哐当作响：
“那些隐藏在水下的爆炸物！那些精准得可怕的岸防炮火！还有那支恰好在我们最狼狈时出现的敌方舰队！这一切，你作何解释？！”
会议室里所有的英国军官，包括副官、舰长们，都向托明阿投去了冰冷、怀疑甚至仇恨的目光。巨大的损失和前所未有的耻辱，必须有人来承担。而这个投靠过来的清国将领，无疑是最合适的替罪羊和怀疑对象。
托明阿被斯特林的气势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他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嘴唇哆嗦着：
“将……将军阁下……息怒，息怒啊！卑职……卑职对此也一无所知啊！发匪……发匪狡诈异常，定是……定是他们临时加强了防御，或者……或者我们内部走漏了消息……”
“走漏消息？”
旁边一位肩膀上缠着绷带的“复仇女神”号幸存舰长冷哼一声，语气充满了讥讽，
“托明阿先生，知道我们详细进攻路线和时间的，除了舰队高层，就只有你了！难道你想说是我们皇家海军内部出现了叛徒？”
“不！不敢！卑职绝不是这个意思！”
托明阿慌忙摆手，急得差点咬到舌头，
“将军明鉴！卑职对大英帝国，对将军阁下，是一片赤诚啊！卑职的家园被发匪所占，与发匪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勾结他们来害将军呢？这……这于我何益啊？！”
斯特林死死盯着托明阿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他当然知道托明阿与太平军有仇，但在巨大的失败面前，任何疑点都会被无限放大。
“那么，托明阿先生，”
斯特林的声音稍微平缓了一些，但更加冰冷，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太平军的舰队能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湾口？他们的主力难道不应该被西线的清军，也就是你的同僚们，牢牢拖住吗？还是说，你提供给我们的关于太平军兵力部署的情报，根本就是错误的，甚至是……故意误导？”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如果情报本身就有问题，那么托明阿的“无能”就变成了“恶意”。
托明阿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落，几乎是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
“将军！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卑职提供的西线情报，绝对千真万确！曾国藩大人确实在猛攻九江，僧格林沁王爷也陈兵江北……至于……至于那支舰队为何出现在东线，卑职……卑职猜想，定是那杨秀清奸贼狡兔三窟，暗中抽调了兵力，或者……或者他从一开始就隐藏了实力，连我们都骗过了啊！”
他磕头如捣蒜：
“将军！卑职如今已是无根浮萍，全赖将军庇护才能苟活，害了将军，对我有何好处？只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啊！请将军明察！定是那杨秀清太过奸猾，非战之罪，非卑职之过啊！”
看着脚下这个涕泪横流、丑态百出的前清将领，斯特林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厌恶和鄙夷。他内心其实并不完全相信托明阿敢故意欺骗，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个叫杨秀清的太平天国统帅，低估了他的谋略、他麾下军队的战斗力以及那些来源不明的诡异武器。
但是，一场如此惨重的失败，必须有人负责。向国内提交的报告，不能将失败原因归结为“敌人太过强大和狡猾”，那会显得皇家海军和他这个指挥官无能。那么，一个“提供了错误情报、导致舰队误入陷阱的前清降将”，就是最完美的解释。
斯特林缓缓坐回椅子上，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他不再看地上的托明阿，而是对副官吩咐道：
“将托明阿先生‘请’下去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离开住所，也不许任何人接触他。”
“将军！将军！您要相信卑职啊！将军——！”
托明阿刚刚被带走，突然，一艘小巧迅捷的太平军快艇，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警戒线的边缘。它没有发动攻击，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只是保持着安全距离，与一艘英军巡逻艇遥遥相对。
在英军水兵警惕又疑惑的目光中，一名太平军水兵站在快艇甲板上，手持一个麦克风，运足了中气，朝着英军巡逻艇的方向大声喊话：
“喂——！对面的英国兵听着——！”
他的声音在海风中飘荡，清晰地传入了英军耳中。
“带个话给你们当官的——！东王殿下有令：托明阿大人此番立下大功，辛苦了！他老人家很是满意！”
喊话的水兵顿了顿，
“东王殿下夸他——‘干得漂亮’！让他暂且忍耐，待在你们那儿再委屈几天！等我天兵攻破香港，定将他安然无恙地‘救’出来！必有重赏——！”
喊话完毕，那艘太平军快艇毫不留恋，调转船头，引擎发出一阵轻快的轰鸣，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迅速消失在远方的海雾之中，留下目瞪口呆的英军水兵。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英国舰队中激起了千层浪！
消息几乎是立刻就被汇报到了斯特林中将那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
斯特林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先是错愕，随即变得铁青，最后转为一种被愚弄的暴怒，
“他们真是这么喊的？！‘干得漂亮’？！要‘救’他出去？！”
“是的，将军！一字不差，许多弟兄都听到了！”
汇报的军官脸色也十分难看。
“砰！”
斯特林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文件跳起。
“阴谋！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托明阿这个卑鄙的、两面三刀的黄皮猴子！他果然和发匪串通好了！我们中计了！我们全都中了他的诡计！”
此刻，斯特林心中所有的疑虑似乎都找到了答案——为什么杭州湾的防御与情报截然不同？为什么太平军的舰队出现得如此“巧合”？这一切，定然是托明阿与太平军演的一出双簧！目的就是将他的舰队引入陷阱，予以重创！
至于太平军为何要出卖“立功”的托明阿？这太好解释了——要么是杀人灭口，要么是借此机会彻底离间他与英国人的关系，让他再无退路，只能死心塌地为太平天国效力！好狠毒的计策！
“把那个叛徒！那个奸细！给我带上来！立刻！马上！”
斯特林咆哮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当被软禁的托明阿再次被带到斯特林面前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斯特林和周围军官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得腿一软。
“将……将军……”
“闭嘴！你这个无耻的叛徒！”
斯特林根本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直接将那份关于太平军喊话的报告狠狠摔在他脸上，
“你自己看！看看你的‘盟友’是怎么‘夸奖’你的！‘干得漂亮’？！嗯？！你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们来‘救’你出去领赏啊？！”
托明阿捡起报告，只看了一眼，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无边的恐惧和冤屈涌上心头，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冤枉！将军！天大的冤枉啊！这是陷害！是杨秀清的离间计！他这是要借刀杀人，除掉我啊！将军您英明，千万不能中计啊！我对大英帝国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啊！”
然而，此刻他的任何辩解，在斯特林和所有英国军官听来，都是苍白无力、欲盖弥彰的表演。先入为主的愤怒和惨败的耻辱，已经让他们认定了托明阿就是内奸。
“忠心耿耿？”
斯特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托明阿的鼻子，“你的‘忠心’，就是让我皇家海军十几艘战舰沉入海底，数千名英勇的水兵葬身鱼腹吗？！来人！把这个奸细给我押下去！严加看管！等候军事法庭的审判！”
“不——！将军！我是被冤枉的——！杨秀清！你好毒的手段——！”
托明阿的哀嚎和咒骂声再次被拖远，但这一次，等待他的恐怕不再是软禁，而是黑暗的牢房甚至绞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