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开雾气时，水渠边已跪满了人。
第一捧清泉泼上孙瘸子枯脸时，老汉的膝盖砸裂了地上的土坷垃。
“真……真活了……”
当李郎中用新汲的水熬出治泻神的药时，陶罐里翻腾的苦味里迸出惊雷：
“符篆引的是玄阴地气……逆化甘泉……这他娘是九天神工！”
小石头啃着黑馍的手停在嘴边。
硬得硌牙的馍渣里，他嚼出了命该有的滋味。
水渠边早已没了昨日抢挖时的泥泞狼藉。暗沉污浊的河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驯服、分割，如同温顺的银带沿着被村民粗笨却无比虔诚清理出的沟槽流淌。垒砌的新泥堤坝边缘还湿漉漉的，新鲜泥土气息混着空气中那股子奇异的……清冽。
这清冽感不同以往。往常的清源河边，淤泥腥、腐烂水草、牲口粪便混杂的气味总是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而此刻，风贴着新开的净水沟渠拂过，带起的只有一股子带着薄霜似的、纯粹的、能润到肺管子底的凉润水气。
渠口附近，几十颗脑袋黑压压地簇拥着，拥挤却不杂乱，反而透着一种近乎朝拜的、屏息凝神的压抑激动。连晨起觅食的鸟雀都远远绕着这里飞。静默中，只有水流汩汩滑过沟槽内壁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每个人的鼓膜。
孙瘸子挤在最前头，枯皱的脸皮几乎要贴到渠沿新垒的泥壁上。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锈蚀铁片摩擦般的嗬嗬声，脖颈青筋因过分用力而狰狞突起。浑浊的老眼死死锁着那离渠口只有半尺远的沟底。
水，是清的。
不是混着泥浆翻卷的浑黄，也不是暴雨初歇后浮着一层油花的浊绿。
是近乎诡异、剔透到底的……清冽！
如同凝固了一小段初融的雪溪！沟底的泥石棱角粒粒可辨！水流淌过渠底那些昨夜还残留着污泥的缝隙时，竟像有灵性般将最后一点浊色剥离、排开，只留下纯粹的水体和被冲刷得圆润乌亮的石子！
“滴答……”
一小股汇聚在渠沟转折处、还带着清晨露寒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压，颤巍巍地从一片新嫩的阔叶草尖坠落。
“啪。”
晶莹剔透的水珠，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孙瘸子伸长了几乎要触到水面的枯黑食指——那沾满了经年泥土、指甲缝嵌着黑垢、象征着他一生劳作烙印的指关节上！
水珠触肤即散！
一股子透骨的冰凉瞬间顺着指骨蹿上枯瘦的手臂！那冰凉并不刺骨，反而像一条清冽干净的灵蛇，猛地钻进他那片干涸皲裂到麻木的魂壳深处！紧接着，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却温润如新芽的气息，随着那抹冰凉的蔓延，缓缓散开……
这感觉……！
“呃嗬——！”孙瘸子枯喉里猛地滚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整个人触电般猛地后缩！佝偻的身子因这剧烈的动作失了平衡，“噗通”一声双膝砸在渠沿夯硬的湿泥地上！
膝盖下几块干硬的大土坷垃应声碎裂！
他却浑然不觉疼！只有那双枯涩昏聩的老眼，此刻瞪得几乎要从松垮的眼眶里凸出来！带着一种极致惊恐和极致渴望相互撕扯的扭曲神气，死死盯着那只刚被水滴砸中的食指！
水痕迅速在枯皮和老茧上洇开、消失。
指关节上那块早已麻木、常年裂开又愈合、死皮叠生出的厚重老茧中央，一点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柔嫩的粉白，正缓缓渗了出来！如同干透的河床底部，久旱之后，终于被一道甘泉顶开地皮、渗出的第一滴新露！
一股混杂着土腥和露水的潮冷气息扑面而来。孙瘸子却像溺水的人突然挣扎出水面，喉头剧烈滚动，破风箱般的喘息死死卡在喉咙深处，堵成一个几乎要憋炸肺腑的怪异气团！浑浊的泪毫无预兆地冲开脸上沟壑里的积年老灰，滚烫地砸在脚下的泥里。
“……活了……”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才从紧锁的齿缝里挤出这嘶哑得如同砂纸磨骨的两个字，身体筛糠般颤抖得不成样子，死死盯着那渠水，“真……真他娘的……活了啊……水都活出灵性了……” 那条他赖以活命、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经验”的毒蛇，终于在这一刻，被这点枯皮上沁出的新白，彻底咬断了最后一点顽固的七寸！
人圈后面传来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抽气，声音都变了调：“……龙……龙先生……您快看……田里……田里真活了！”
更多压抑不住的惊呼、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人群猛地向另一侧簇拥过去，视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然拨开！
渠边到新田的距离不过七八十步。然而几步之遥，已是两重天地。
那边，新开辟的田地中——
昨夜播下的“神种”，经龙先生点化沟渠，引玄妙之水，沉入这片饱含死寂绝望的焦土。
此刻！
焦黄干裂的土块缝隙间，不是一粒！不是十粒！而是几乎遍布所有按照龙先生那诡异“符阵”预留点位的——
点点新绿！
绿得刺眼！绿得心头发烫！
那不是寻常庄稼初生的娇弱嫩芽！每一株冒出土面的新苗，都已顽强地展开了小指盖般大小、轮廓浑圆如饱满心形的两片嫩叶！叶片脉络清晰，厚实得过分，在初升朝阳那温吞却极具穿透力的光线下，通体流转着一种内蕴的、玉石般的柔和光晕！
光晕并非静止。如丝如缕的金色微芒在肥厚的叶肉深处流转、积聚，在脉络交汇处闪烁。叶片的边缘，更凝聚着一道清晰无比、七彩琉璃般的、近乎实质的细小虹光！如同为这稚嫩的新生命镶嵌上了一圈神圣的光冕！
成片成片的新绿顶着琉璃光冕在枯黑死寂的焦土上绽放！新挖的水渠中流淌的清冽之水，如灵蛇般无声滋养着根须浸润的土层！死地里生长活路！奇迹就在脚下！
“噗通！”
“噗通噗通！”
沉闷而响亮的跪地声连成一片！方才只孙瘸子一人跪倒的渠边，转眼间黑压压匍匐下一大片身影！张大娘冲在最前，满是泥污和激动泪水的脸几乎要钻进泥土里去亲吻那新苗：
“神苗！是龙先生赐的神苗啊！苍天开眼！祖宗显灵！派了真菩萨来救俺们了啊！”
另一侧靠近镇口晒场边的临时土灶旁，情形却截然不同。几个妇人抱着面如菜色、腹部绞痛的孩子聚在角落，压抑的呻吟和无助的啜泣声混杂在锅里翻滚的药汤苦味里，连清晨新汲的清水煮开的米粥稀汤都无法冲淡那份绝望的气息。
李郎中蹲在临时搭起的小土灶旁，一双被草药汁浸得枯槁泛黄的手微微发抖。锅里翻腾的正是他昨夜在龙北琴新挖净水沟渠源头接来的水，水汽蒸腾氤氲。他用破陶碗舀了小半碗，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碗中那澄澈到不染一丝杂质的清冽液体。他伸出枯瘦的食指，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滚烫的水，凑到鼻尖下。
没有熟悉的淤泥腥气。
没有牲口粪尿残留的臊臭。
没有草木腐烂的酸败。
只有一股……沉静如万古深潭寒玉般纯粹的……冰凉甘冽气息，顺着他干燥灼热的鼻腔钻入肺腑！
“嗡——”
老郎中的脑壳里像被投入了一枚烧红的滚石！炸开了滔天的巨浪！枯黄的手指猛一哆嗦，滚烫的水滴溅在枯皱的手背上，烫红了一片！他却浑然不觉！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陡然爆发出精芒，瞳孔瞬间聚焦到针尖大小！死死盯着破碗里那晃动着、映出一方破碎灰白天光的清冽水面！
“地……玄阴地气……被那符篆引过来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从烧红的喉管里抠出来，“逆化……是逆化寒流成暖露……至阴里……生生……逼出了一点……生阳……！！！”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猛地钉向远处龙北琴立在渠边新立田头的颀长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众人，青衫微动。
李郎中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又似被九天劫雷劈开了尘封三世的浑噩天灵！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是符箓？
不！
是符篆吗？！这根本是……是颠倒乾坤！是逆转生死！是从至阴的绝地里挖出一点至阳灵露！医经祖典里那些含糊玄奥、被历代名医斥为妄想的“引气化元”、“逆炼玄阴”、“化死水为甘霖”……这些字眼，此刻如同烧红的烙印，一个字一个字烫在他眼前！
“老天爷啊……”李郎中喉咙里滚出破风箱拉到底的嘶嚎！老迈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这翻天覆地的认知颠覆，“九……九天神工……神佛手段……原来……原来是真有其事啊！龙先生……他就是……他就是……”他猛地踉跄一步，老泪混着鼻涕喷涌而出，“噗通”一声竟向着那远处背影的方向双膝砸地！额头狠狠磕在满是碎石子泥灰的晒场泥地上！
“砰砰砰！”
“龙先生大恩！俺们……俺们这贱命……是龙先生捞回来的啊！”
妇人们抱着孩子也哭喊着跪倒一片。
小石头挤在远处田埂边上人缝里，和其他几个还挂着鼻涕、饿得大头小身子的孩子挤成一团。他手里死死攥着半块昨夜分到的粗粝黑饼，硬得能硌碎牙。平日里，孩子们抢这点东西都跟疯狗似的，现在他却忘了往嘴里塞。
渠那边张大娘带着女人们跪地哭嚎，灶台边李郎中磕头如捣蒜。眼前这原本死气沉沉的黑土上，破土的新苗被一圈圈虹光包裹，硬得像铁钩的麦芒。
他牙齿磕在冰冷粗糙的饼渣上，又硬又硌。可一股子从未尝过的滋味顺着坚硬的粉末一路剐蹭着喉咙往下窜，烧得他瘦巴巴的胸口里又烫又扎，像塞进了一把刚烧红的炉钩子！
那是啥味？
不是烂树根的苦馊，也不是饿疯时嚼青草的腥涩。
是命……本该是铁打一样的硬实！
田埂的另一端，龙北琴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渠边匍匐如蚁的村民，扫过晒场灶台边响彻半天的磕头声，扫过那些初生嫩芽上流转的琉璃光晕。晨曦的光线落在他青衫上，勾勒出一个沉静的、却仿佛能撑起这片死绝之地的轮廓。
就在他指尖拂过腰际一粒普通扣子的刹那——
意识深处的当铺之核轰然剧震！
【滴！】
【混合情绪能量场域——‘神迹光环’爆发性冲击确认！】
【核心构成：虔诚信仰之曦（大规模、高强度、稳定性S级）！ 生存狂喜之辉（中规模、高纯度）！大道敬畏之焱（高纯度、首次显着捕获）！ 潜力期待之炁（微量、持续）……】
【总能量流核聚变式膨胀！指数突破300节点！质量蜕变为液态白金级——高度纯净“愿力金流”！】
【当铺核心能量池——超频极限！进入过载运转状态！】
【强制启动次级防御机制！能量溢流转化！】
【解锁优先级防御兑换序列！】
冰冷的当铺信息尚未在识海流过，龙北琴的右手指尖猛然触电般剧烈抽搐了一下！一股庞沛、粘稠、仿佛液态熔金的洪流狠狠砸穿了他精神壁垒！撕裂般的灼痛感顺着手少阳三焦经猛地一路向上攀爬！指尖皮肤下的毛细血管瞬间凸起鼓胀成狰狞的紫色纹路！
“哼！”
一声极其压抑、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被龙北琴强行锁在齿间！整个右臂的肌肉在宽大衣袖下骤然绷紧如铁索！他猛地收拢五指成拳！
那股爆裂的、几乎要撕裂手指的灼烫液流在他的掌控下轰然倒卷！顺着无形的经络瞬间被当铺核心鲸吞吸纳！
当那金色洪流被吞噬殆尽、指端爆胀的血管脉络缓缓消退平复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金色光晕，悄然自龙北琴腰侧那枚他刚刚拂过的普通木扣表面弥散开来！光晕如同被驯服的火焰精灵，温驯地缭绕着那枚木扣流转不息，只在光照角度变化时，才会折现出内蕴其中、玄奥无比又深不可测的金色符文！金流符文的光芒并非恒常显现，只如最深的沉眠，却又随时可应召唤复苏，足以撑开一方隔绝污秽与危机的绝对净域！
同一时刻，龙北琴脚边松软湿润的泥地里，几丛最寻常不过、被新渠流水浸润冒头的野藜草叶瓣背面，极其突兀地沁出了几滴米粒大小的、青翠欲滴如碧玉凝成的晶莹露珠！露珠表面，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淡青气流萦绕不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新芽破土般的草木灵息！
更有一丝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带着某种空间震颤感的无形涟漪，在龙北琴垂下的衣袍褶皱里荡开，瞬息收敛无踪，如同沉入最深的古井。
龙北琴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方才的瞬间绷紧而有些僵硬发白。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掌，垂落的宽大袖口如沉铁般覆盖住了那只暂时失控的右手。
前方泥地里，孙瘸子终于在身边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了身。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泪痕狼藉，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爆发出一种完全不同于惊惧或狂热的、纯粹到极致的光芒。他踉跄着，推开扶着他的手，用那条跛腿支撑着，艰难但坚定地挪到龙北琴面前几步远。
老汉深深佝偻下那几十年在黄土里刨食、早已被压弯的脊梁。
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砸断骨头般的决绝力量。
枯硬的膝盖砸在刚刚被踩实的、还散发着新土腥气的泥地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清晰的窝。
瘦小干枯的头颅重重地垂了下去。
没有言语。没有哭嚎。
只有一个动作。
一个无声的烙印。
深深印在清源镇这片正在褪去死亡的、重新长出希望的泥土上。
“砰砰砰！！！”
如同连锁反应！渠边、灶台旁、田埂上……
所有方才还匍匐或哭泣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断了支撑他们站立的脊梁！挺起的腰身轰然塌陷！
无数颗头颅砸进泥里！
无声的朝拜！比任何山呼海啸的呐喊更具穿透力的震撼！
整个新田边上，唯一站立的——
只剩下一袭青衫。
风吹过初生的神谷苗，带起一阵细微的、如同玉石碰撞的脆响。叶片上流转的七彩光晕映照着渠中无声淌过的神引之水，也映照着那片俯伏在泥地里虔诚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