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未散，夜空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旧帛，沉甸甸地压在金陵城头。废弃染坊的仓房内，油灯如豆，映照着沈青棠愈发苍白的脸。她又一次压制下翻涌的气血，将喉头的腥甜感强行咽了回去，但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无不昭示着“同心蛊”正持续侵蚀着她的生机。
辛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再次审视着桌面上那份来自庆国公府“内应”的牛皮地图，目光死死盯住孝陵东侧那个诡异的“地脉节点”标记。龙脉禁地，空心人巢穴，危机四伏。若仅凭他与状态如此不堪的沈青棠，莫说深入虎穴寻找解药，恐怕连全身而退都成奢望。
他不能让她再冒险了。
“我们必须去，”沈青棠喘息稍定，抬起眼，眸中虽带着痛楚留下的痕迹，却依旧坚定，“下蛊之人，很可能就在那里……”
“我知道必须去，”辛诚打断她，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绝非让你以此刻的状态前往。”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青棠，信任我。这一次，我们并非孤立无援。”
沈青棠看着他眼中那并非逞强，而是源于周密算计的自信，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她知道自己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强行跟随只会成为他的拖累，甚至可能导致满盘皆输。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唇边逸出一丝虚弱的信任：“好。”
辛诚立刻铺纸研墨，快速写下一封密信，言辞恳切，利弊分明，并附上了对地宫入口“龙鳞石”及“望气寻隙”之法的初步推测。“东厂曹焱，他个人信我，且此事关乎龙脉安稳、朝局稳定，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插手。我需要他的力量和官方身份的掩护。”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通过之前与曹焱约定的隐秘渠道迅速送出。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沈青棠因蛊毒发作而越发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痛哼。辛诚守在她身边，渡入温和的内力为她缓解痛苦，眼神却越来越冷。解药，必须拿到，无论那地宫是龙潭还是虎穴。
约莫一个时辰后，窗外传来约定的信号。辛诚悄然出门，在染坊残破的后院，见到了披着夜色而来的曹焱。他依旧穿着东厂的官服，外面罩着挡雨的斗篷，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常。
“辛先生，”曹焱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你的信，我看了。孝陵地宫……此事非同小可！调动大队人马必然惊动各方，但抽调一小队精锐，以加强陵寝外围暗哨的名义行动，尚在我的权限之内。”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辛诚，“我可以亲自带人配合你，但我需要更确切的把握。入口，当真能在黎明前找到？进去之后，如何应对可能的机关重重？”
辛诚将早已准备好的、更为详细的龙鳞石位置图和“望气寻隙”的原理解释递给曹焱：“曹档头，时机就在黎明前一刻。地宫之内，机关秘术或许有之，但‘空心人’既以此为核心，必然有常驻人员。我们的目标是找到核心区域，获取证据，并为青棠寻找解药。若能擒获关键人物，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内部危险……我会尽力推演规避。”
曹焱仔细看着图纸，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我就再信辛先生一次。护卫龙脉，擒拿奸佞，本就是我东厂职责所在。黎明前，龙鳞石处会合！”他抱拳一礼，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返回仓房，辛诚将曹焱答应援手的消息告知沈青棠。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慰藉，但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辛诚连忙扶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和脆弱，心中更是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破旧的窗棂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叩”声。辛诚警惕地望去，只见一枚薄如柳叶、造型奇特的飞刀，钉在窗框上，刀尖下压着一小卷纸条。
这飞刀……是李寻欢！
辛诚心中一动，上前取下飞刀和纸条。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潇洒而略显不羁：“东南三里，歪脖柳下，有汝所需之物。慎用。”
李寻欢果然在暗中关注！他没有现身，却提供了帮助。东南三里，歪脖柳……那是前往孝陵东侧路途中的一个地点。
“是李探花？”沈青棠也看到了那独特的飞刀，虚弱地问道。
“嗯。”辛诚将纸条收起，心中稍定。有曹焱的明面力量，再加上李寻欢这暗中的援手，此行成功的把握又添了几分。“你安心在此等待，我会留下暗号。若有变故，立刻从密道离开，去我们约定的安全屋。”
沈青棠知道自己留下是最好的选择，她用力握了握辛诚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辛诚郑重颔首，不再犹豫，转身投入茫茫夜色。
他按照李寻欢的指示，在前往孝陵的途中，果然找到了一株显眼的歪脖子老柳树。在柳树盘根错节的根部隐蔽处，他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小瓶贴着“清灵散”标签的药粉，嗅之令人心神一振，似是提神醒脑、抵御瘴气之物；一张绘制更为精细的孝陵周边地形草图，上面甚至标注了几条极少人知的隐秘小径；还有一枚非金非铁、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不知有何用途。
李寻欢虽未明言，但这些物品无疑是为他们此次行动准备的。辛诚将东西收好，心中对这位亦友亦师的前辈更多了几分感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辛诚准时抵达龙鳞石附近。曹焱已经带着五名精干的手下埋伏在侧。这几人显然都是东厂的好手，气息内敛，行动矫捷，眼神锐利，对曹焱唯命是从。
“辛先生，时机将至。”曹焱低声道，目光扫过辛诚，对他准时出现并无意外。
辛诚点了点头，与曹焱并肩而立，紧盯着那块在黑暗中仿佛蛰伏巨兽鳞片般的奇石。他闭上双眼，“无想心域”全力展开，捕捉着天地间那微妙的变化。曹焱等人也屏住呼吸，手握兵刃，随时准备行动。
天地间一片死寂，连虫鸣都仿佛消失。东方天际那丝鱼肚白尚未浮现，正是星辉最黯淡，而地气开始由沉静转向活跃的临界点。
突然，辛诚猛地睁开双眼，低喝道：“地气转了，隙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龙鳞石底部的阴影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个模糊扭曲、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门户”短暂而清晰地显现出来！
“进！”曹焱毫不迟疑，低喝一声，当先化为一道黑影冲入其中。一名东厂番子紧随其后。辛诚不敢怠慢，第三个踏入那阴影门户。在穿过那层水幕般阻隔的瞬间，熟悉的轻微眩晕感传来。
脚踏实地，眼前豁然一变。
幽暗、深邃、冰冷的金属甬道，向下倾斜，不知通往何处。墙壁上是熟悉的星辰刻痕和散发着幽光的萤石。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更加清晰。
曹焱和先进来的番子已持刀警戒两侧。随后，另外三名东厂番子也依次成功潜入。
“入口已封闭。”最后进来的番子低声汇报，他们身后的金属墙壁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门户的痕迹。
曹焱打量了一下环境，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恢复冷静。“辛先生，接下来往哪走？这甬道似乎只有一条路。”
辛诚感受着空气中那浓郁的、与北冥星算和幽灵账簿同源的能量波动，又仔细感知着那嗡鸣声传来的方向。“核心区域必然在地脉节点汇聚之处，能量波动和这声音都是指引。我们向下。”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机关，也小心可能出现的巡逻守卫。”
曹焱点了点头，对一名擅长机关陷阱的番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些小巧的工具，开始在队伍前头小心翼翼地探路。其余番子则呈防御队形，将辛诚和曹焱护在中间，缓缓向甬道深处推进。
这一次，辛诚不再是仅凭智谋与勇气孤身犯险。他的身边，有了东厂精锐的钢刀与经验，有了李寻欢暗中赠予的助力。他深吸一口地宫中冰冷的空气，眼神锐利。
智谋之诚，在于坚守本心探寻真相，也在于明晰自身界限，懂得借势而为。在这沉睡于龙脉之侧的诡秘迷宫中，一场围绕着帝国气运与个人生死的博弈，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