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府城，内城。
“报——东门告急！黄巾贼已七度登城，王都尉恳请增援！”一名传令兵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中军大帐。
“报——西门箭矢即将告罄，李校尉请求紧急调拨箭矢一千二百捆，弓弩手两百！”前一名传令兵尚未退出，又一名满身尘土的兵士踉跄闯入，声音因极度疲惫而颤抖。
“报——北门护城河已结冰数段，贼兵正架设云梯，孙都尉言防线危殆！”
……
云乡府城守备将军陈远，屹立于中军大帐中央，身形挺拔如松，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死死盯住沙盘上那座微缩的城池模型。
传令兵接二连三的急报，如同冰雹般砸在他的心头。每一声“报”字响起，他的眉峰便锁紧一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城的存亡，数十万军民的生死，此刻皆系于他一身。
“命东门预备队，即刻分兵三百驰援。另调西门机动弓弩手一百五十人，火速前往东城。”陈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连日不眠的指挥和此刻紧绷的神经，让他的喉咙灼痛难当。
他略一停顿，眼中闪过决绝，继续下令：“传令北门孙都尉，援军已在路上，着他务必再坚守半个时辰！告诉他，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陈远年过四旬，戎马生涯二十余载，守城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今日战事之激烈，压力之巨大，实属罕见。
帐内传令兵穿梭不息，带来四面城墙愈发不容乐观的消息。陈远眉头紧锁，眼神却锐利如鹰，一道道指令清晰而迅速地发出，尽可能将手中有限的预备队投向最危急的缺口。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稳，试图以此安定军心，然而额角暴起的青筋，却无情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这仅仅是守城的第一天，敌军攻势便如此凶猛，若长久以往……
“如今四门皆急，新编练的乡勇营战力堪忧……铁甲营何时能顶上去？”陈远侧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向身旁的副将周文渊问道。
他对新募的乡勇实在缺乏信心，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麾下最精锐的铁甲营。
周文渊立即抱拳，沉声应道：“回将军，按既定方略，铁甲营已秘密部署于东、南两处城墙之后，只待黄巾贼寇攀上城头，士气骄纵之时，便可雷霆出击，近身绞杀，必能重挫敌锋！”
陈远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沙盘。
铁甲营，是他倾注无数心血打造的精锐，士卒皆披双重铁甲，寻常刀箭难伤，专为城头近战搏杀而设。只要黄巾军主力蚁附登城，铁甲营便能如铜墙铁壁般将其碾碎、推下城去。
这是他手中最关键的底牌之一，亦是守住云乡府城的核心力量。只要再坚守数日，朝廷援军必至！
就在此时，四名身披重甲的军士相互搀扶着跌撞入帐！
他们那身引以为傲的厚重铁甲上，布满了触目惊的凹痕和箭簇留下的白印，其中一人的胸甲甚至被某种巨力撕裂，鲜血不断从裂缝中涌出，另一人肩头赫然插着一支弩箭，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将军！祸事矣！”为首的队正“噗通”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颤抖：“铁甲营…铁甲营遭贼军重弩突袭！刘、张、赵三位都尉…尽皆殉国了！”
陈远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跪地的队正，仿佛要从他脸上辨出这消息的真伪。
他猛地跨前一步，双手如铁钳般抓住队正的肩甲，指甲几乎要抠进铁叶之中：“你说什么？再报一遍！”
“重弩？黄巾贼何来的重弩？数量多少？”陈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震颤，震惊与怒火在他胸中交织翻腾。
“贼军…贼军不知从何处调来大批重弩，专等我铁甲营将士登上城头垛口，便…便万箭齐发。铁甲虽坚，却…却难挡那等破甲重箭啊…”队正声音哽咽，虎目含泪：“四位都尉身先士卒，首当其冲…当场…当场便…唯有孙都尉重伤，侥幸得脱…”
陈远额头青筋虬结，怒喝道：“重弩？黄巾军哪来的重弩？数量究竟几何？！”
“不可能！绝无可能！”陈远低吼一声，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显得嘶哑。
他开始在帐内急促踱步，心中满是惊怒与疑云：“黄巾贼从哪里搞来如此多重弩？开战至今数个时辰，他们一直隐忍不用，为何偏偏等到我铁甲营登城才……”
陈远面色灰败地松开手，脚步虚浮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沙盘的边缘，木制的城垛模型在他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他精心栽培的铁甲锐士被巨型弩箭贯穿撕裂的惨烈景象——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玄铁重甲，那些历经数年严格训练的悍勇士卒，那些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军官……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彻心扉。
陈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打击中冷静下来。他缓缓走回沙盘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城池模型上插着的小旗——蓝色代表官军，土黄色代表黄巾军。
“不对……”陈远突然眯起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指在沙盘上缓缓移动，划过多处交战点，声音低沉而冰冷：“你看，黄巾贼的主攻方向一直在轮换。先是东门，再是西门，接着是北门，现在南门压力骤增……这绝非杂乱无章的猛攻，他们是在试探！”
参军周焕急忙凑近细看，眉头越皱越紧：“将军之意，他们在寻找我城防薄弱之处？”
“不止是寻找……”陈远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彻骨的冷意：“他们恐怕早已洞悉！铁甲营的布防位置和时间，乃军中最高机密，除都尉及以上将领，无人知晓具体调度。可黄巾贼偏偏等到铁甲营现身，才动用重弩……”
周焕倒吸一口凉气：“我军内部……有奸细？！”
陈远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转向帐内悬挂的那张详尽的城防布局图，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每一处标记、每一道注解。这张全图，仅有他和三位最信任的副将得以观其全貌，若当真有人泄密……
“将军！”参军周焕急忙上前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形：“当务之急，是立刻调兵增援各门！铁甲营遭此重创，军心必然动摇，黄巾贼士气大盛，恐随时择一处突破！”
陈远再次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胸腔内翻江倒海的怒火与疑虑。他深知周焕所言切中要害，此刻稳住城防方是第一要务。铁甲营损失惨重，士气受挫，必须立刻提振，方能熬过今夜。
陈远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声如洪钟：“传令官何在！”
一名顶盔贯甲的传令官应声上前，单膝跪地，甲胄铿锵：“末将在！”
“情势危急，即刻调乡勇营预备队上城协防！本将军要亲临东门督战！”陈远一边下令，一边伸手抓起帅案上的佩剑。“青霜”剑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映亮了他坚毅而疲惫的面容。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掀开帐帘的瞬间，夜风裹挟着更浓烈的血腥与焦糊气息扑面而来。
帐外，三百名玄甲亲卫已肃然列队。这些皆是百战锐卒，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冷峻，身披精锻玄铁甲，手持制式长刀，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他们沉默伫立，如同磐石，唯有夜风吹动甲绦与旗幡的猎猎作响。
“儿郎们！”陈远利落地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声音在夜空中传开：“黄巾妖人犯我疆土，屠我百姓，此刻正猛攻我东城！凡随本将奋勇杀敌者，赏银百两！若有不幸战殁者，抚恤千金，家小由官府奉养！”
三百玄甲亲卫齐刷刷以右拳重击左胸甲胄，发出沉闷而统一的轰鸣，这是云乡边军决死一战的誓言。
陈远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战况最为激烈的东门方向。马蹄铁踏在青石街道上，溅起一连串耀眼的火星。身后三百铁骑紧紧跟随，沉重的马蹄声汇聚成雷，震得整条长街都在颤抖。
穿过两个街口，东门附近的惨烈景象便扑面而来。城墙上多处火起，燃烧的檑木、尸体不断从垛口滚落。
“随我上城！”陈远猛地勒住战马，大声喝令。
玄甲亲卫闻令而动，两百人迅速下马，沿着登城马道疾奔而上，剩余百人则毫不犹豫地冲向城门洞，协助稳固门防。
陈图刚踏上城墙马道，一股混合着血腥、焦臭和硝烟的热浪便迎面扑来。眼前的景象堪称修罗地狱——断裂的云梯、残破的盾牌、散落的兵器和层层叠叠的尸体交织在一起，暗红色的血液在城砖缝隙间流淌，被火焰炙烤得发出“滋滋”声响。
“将军！”一名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校尉踉跄奔来，声音带着绝望：“贼军的重弩太猛了，弟兄们抬不起头啊！”
话音未落，一支粗如儿臂的特制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激射而至，“噗”的一声闷响，竟直接将这名校尉的胸膛洞穿！校尉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巨大创口，双手无力地虚抓了几下，随即颓然倒地。
城外，黄巾军的阵地上，数十架蒙着牛皮的沉重床弩赫然排列。每架床弩旁，都有数名赤裸上身、肌肉盘虬的黄巾力士，正奋力转动绞盘，为下一次发射上弦。那粗长的弩箭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举盾！结阵！”陈远目眦欲裂，怒吼道：“我们的床弩呢？为何不还击？！”
一名亲卫举着盾牌护在他身侧，急声回禀：“将军，我们的床弩大半已被贼军重弩摧毁，仅剩三架尚能使用，且射程不及贼弩，箭矢也将告罄……”
亲卫们迅速举起厚重的包铁木盾，紧密连接，组成一道移动的盾墙。黄巾军的重弩箭接连射来，大部分撞击在盾面上，发出“咚咚”的巨响，木屑纷飞。
即便如此，仍有少数弩箭凭借恐怖的力量穿透盾牌或将持盾的亲卫连人带盾震飞出去，骨断筋折之声令人胆寒。
“该死！怎会如此！”陈远猫着腰，在盾牌掩护下于箭雨中艰难前行，终于在一处破损的箭楼旁找到了身负重伤的孙毅。这位以勇武着称的铁塔汉子，此刻背靠着断壁瘫坐在地，胸前铁甲碎裂，一道狰狞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孙都尉！”陈远单膝跪地，扶住孙毅的肩膀，急声道：“撑住！医官马上就到！”
孙毅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是陈远，嘴角勉强扯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将军……末将……无能……辜负……重托……”
“别说话！保存体力！”陈远喝道。
孙毅却微微摇头，用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地在身旁的尘土中，画下了一个扭曲如蛇形的奇特符号，喘息着道：“贼人……知晓……铁甲营动向……有……内应……将军……小……心……”
陈远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重重颔首：“本将知道了！你放心，此事我必彻查到底！你先挺住！”
孙毅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却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陈远的战袍。陈远紧紧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心如刀绞。孙毅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头颅一歪，气绝身亡。
“孙毅！孙兄弟！”陈远悲声呼唤，但回应他的只有城下黄巾军震天的喊杀声和愈发密集的箭矢破空声。
他轻轻放下孙毅的遗体，缓缓站起身，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熊熊战意。此刻，城墙上的守军在敌军重弩的持续打击下，已显摇摇欲坠之势。
“众将士听令！”陈远猛地拔出“青霜”剑，剑锋直指城外敌营，声嘶力竭地怒吼：“我等身后，便是云乡父老！是妻儿家小！绝不能让黄巾贼寇踏进一步！今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随我杀敌！”
将军亲临前线，舍生忘死，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士气。残存的士卒们看着主帅挺拔而决绝的身影，原本低落的士气为之一振，纷纷发出震天的怒吼：“杀！杀！杀！”
……
云香府城外，黄巾军中军大营。
一座高达数丈的木质望楼如巨兽般矗立，望楼顶端，黄巾军渠帅李炎，如山岳般屹立。他手中握着一支精致的单筒望远镜，正仔细观察着城头上的激战。
原本在重弩打击下已显混乱动摇的城防，此刻似乎因为某个人的出现而重新变得有序起来，守军的抵抗也明显顽强了许多。
李炎移动镜筒，很快便锁定了那个在盾阵掩护下不断奔走、大声呼喊激励士气的将领身影。
虽然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份沉稳的气度、指挥若定的姿态，以及周围军士对其的拥护，都显示出此人身份不凡。
李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低声自语：“看来是条大鱼……云乡守备陈远？倒是省了老子一番功夫寻你。”
他猛地转过头，对身后一名作普通黄巾兵打扮，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低声道：“传令各弩阵，集中所有强弩，给老子瞄准那个在城头来回跑的官军大将，往死里射！再把‘破城弩’给老子推上来，让他尝尝厉害！”
那名“黄巾兵”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领命，迅速而无声地退下望楼，身影很快消失在纷乱的营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