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翌日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石门口棱堡那狰狞的轮廓时，远方地平线上，如同蚁群般涌动的黑点便出现了。低沉的号角声在后金军阵中响起，带着原始的苍凉与杀伐之气。
皇太极并未在一开始就投入他珍贵的八旗满洲精锐。率先出阵的，是主要由投降明军和部分蒙古仆从军组成的汉军旗，以及少量八旗蒙古部队，人数约在三千左右。他们扛着简陋的木盾，推着加固过的楯车，抬着长长的云梯，在军官的驱赶下，乱哄哄却又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厉，向着石门口主棱堡及其侧翼的半月堡缓缓压来。他们的任务很明确——试探！用血肉之躯，去掂量这“怪垒”的成色，摸清明军的火力部署和防御韧性。
石门口主棱堡最高处的望台内，孙应元放下单筒望远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刀。
“传令各堡，敌军进入三百步后，野战炮开始试射校正！进入两百步，佛朗机、虎蹲炮自由射击，打乱其阵型！进入百步，燧发枪轮射开始！没有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击！严守各自岗位！”
命令被旗号手和传令兵迅速传达至整个棱堡防御体系。
堡垒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掠过射击孔发出的呜咽声。新军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燧发枪，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许多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他们趴在胸墙后，或是隐蔽在射击孔内，透过狭小的视野，死死盯住那如同潮水般缓缓涌来的敌军。这是他们成军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规模的正面进攻。
小旗官赵胜压低声音，对着他这一哨的士兵们做最后的叮嘱：“都稳住！听哨音！装弹动作要快，要准！瞄准了打！就当是平日操练！记住，咱们在墙后面，他们在空地上！优势在咱们！”
李狗儿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用力在裤子上擦了擦，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将脑海中家人和逃难时的惨状驱散，只剩下平日里反复操练的步骤：检查火门，咬开纸壳弹药，倒入引药，将剩余发射药和铅弹塞入枪口，用通条压实……
后金军的阵线在泥泞冻土上艰难地推进。进入三百步距离，棱堡侧翼高地上的几门轻型野战炮率先发出了怒吼！
“轰！轰！”
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入人群，犁出两道血肉模糊的沟壑，引发一阵短暂的骚乱。但汉军旗的军官立刻弹压，队伍在付出了几十人的代价后，继续前进。
进入两百步，部署在棱堡正面和侧面突出部的佛朗机炮和虎蹲炮开始发射。霰弹如同死亡的风暴，劈头盖脸地砸向推着楯车和举着木盾的敌军前排！
“噗噗噗……”
木屑纷飞，盾牌破碎，惨叫声此起彼伏。楯车在密集的弹雨下也变得千疮百孔，推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但后方的敌军依旧在弓弩和少量火铳的掩护下，嚎叫着向前涌。
一百步！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面那些包衣阿哈和蒙古兵狰狞扭曲的面孔！
“第一排！预备——”棱堡胸墙后，哨长声嘶力竭地吼声穿透了炮火的轰鸣。
“哗啦！”第一排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地举起了燧发枪，枪管架设在胸墙预留的射击孔或垛口上。
“瞄准——”
冰冷的枪口对准了那些踏入死亡地带的身影。
“放！”
“砰！砰！砰——！”
并非完全齐射，而是采用了连绵不绝的轮射战术。第一排猛烈开火后，立刻原地不动，开始紧张而迅速地装填。浓密的白色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刺鼻的硫磺味充斥鼻腔。
几乎在第一排枪声响起的同时，第二排士兵迅速上前一步，越过第一排士兵的间隙，举枪、瞄准、射击！然后是第三排……
燧发枪那远超弓箭和旧式火铳的射速与威力，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铅弹如同疾风骤雨，持续不断地泼洒向冲锋的敌军。汉军旗士兵身上简陋的棉甲根本无法抵挡在百步距离上依然保有强大动能的铅弹，中者非死即重伤！他们手中的弓箭，在这个距离上却难以对躲在坚固胸墙后的新军构成有效威胁。
冲锋的浪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不断喷吐火焰与死亡的钢铁之墙，势头为之一滞！前排的士兵成片倒下，后面的士兵被这从未经历过的密集火力打得晕头转向，惊恐地想要后退，却被督战的八旗蒙古骑兵用马刀和弓箭逼着继续向前。
“不许停！冲上去！填平壕沟！”一名汉军旗的甲喇额真挥舞着顺刀，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重整队伍。然而，他话音刚落，一枚不知从哪个射击孔射出的铅弹便精准地击中了他的面门，他哼都没哼一声，便仰面栽倒。
失去了有效指挥，进攻变得更加混乱。部分悍勇之辈嚎叫着冲到了棱堡外的壕沟边缘，试图将背负的土袋扔进去，或是架设云梯。然而，棱堡那尖锐的棱角设计，使得守军可以从多个方向对这些靠近的敌人进行侧射和交叉射击！来自正面、左侧、右侧甚至斜后方的火力，如同编织成的一张死亡之网，将这些敢于靠近的敌军尽数网罗、绞杀。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汉军旗和蒙古仆从军在棱堡前留下了四五百具尸体和更多的伤员，却连壕沟都没能填平几段，更别提摸到棱堡的墙壁了。残存的敌军终于彻底崩溃，不顾督战队的砍杀，哭爹喊娘地向后逃窜，将楯车、云梯和伤员全都抛弃在了战场上。
“停止射击！清理枪膛，检查装备！”孙应元冷静地下达命令。
棱堡内，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低吼和欢呼！
“赢了！我们打赢了！”
“狗鞑子，知道厉害了吧！”
许多士兵看着墙外那片狼藉的战场和溃逃的敌军，激动得浑身发抖，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相信，自己手中的火器，自己坚守的这怪异堡垒，真的能够抵挡住凶名赫赫的建奴大军！
赵胜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着身边虽然脸色发白却眼神兴奋的李狗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没怂！打得不错！”
李狗儿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后怕与自豪的笑容，刚才他至少打空了五个纸壳弹药，手臂都被后坐力震得发麻。
孙应元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立刻派出小股部队，出堡清扫战场，收集完好的箭矢、兵器，并将那些哀嚎的敌军伤兵补刀——在残酷的战场上，没有收容俘虏的条件。同时，他下令统计己方伤亡和弹药消耗。
战果很快汇总上来：毙伤敌军估计超过五百，缴获各类兵器、楯车数十。而新军方面，仅有三人被流矢所伤，无人阵亡！弹药消耗虽大，但尚在承受范围之内。
“立刻将战报，六百里加急，奏报陛下！”孙应元沉声吩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淡淡笑意。这初战的胜利，不仅极大地鼓舞了全军士气，更向陛下，向朝中那些质疑者，证明了新军战术与装备的价值！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蓟镇防线。关宁军大营内，袁崇焕接到塘报，看着那“毙伤五百，自损三人”的战果，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一句：“守得……确实坚固。”
而远在遵化的皇太极，听着败退回来的将领哭诉那“铳炮如雨，寸步难行”的惨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手让败将退下，独自望着石门口的方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这块“硬骨头”的难啃程度。
“孙应元……棱堡……燧发枪……”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与愈发炽烈的征服欲望，“看来，不用点真本事，是拿不下这块骨头了。”
初战告捷，如同一声响亮的号角，宣告了新军在这片血火战场上的正式登场。然而，无论是孙应元还是皇太极都清楚，这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微不足道的序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