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线的战报牵动着京城每一根神经，当朝堂的暗流在捷报的刺激下涌动得愈发诡谲时，位于西苑深处、被高墙环绕的格物院工坊区，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沉浸在一片与厮杀呐喊截然不同的、属于火焰、矿石与执着追求的喧嚣之中。这里的胜负，不取决于刀剑的锋芒，而在于对物质本质的洞察与驾驭。
宋应星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座尚在襁褓中的“皇家西山钢铁厂”的前置技术上。西山蒸汽机那日渐规律的轰鸣，如同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让他深知，为那座即将崛起的钢铁巨兽提供合格“食粮”的任务，已迫在眉睫。而“食粮”的关键，首在燃料——必须将西山丰富的原煤，转化为适合高炉冶炼的、纯净而高效的焦炭。
之前的试验焦窑虽然成功炼制出了焦炭，证明了原理的可行性，但其质量不稳、成品率低的问题始终如同跗骨之蛆，困扰着宋应星和李福。小规模试验的成功，并不意味着能够稳定、大批量地生产出合格的工业“粮食”。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宋应星眉头紧锁，反复翻阅着厚厚一叠试验记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每一次开窑的数据：煤种、窑温、干馏时间、鼓风量、成焦率、焦炭的色泽、硬度、孔隙率、乃至燃烧后的灰分……数据庞杂，看似无序。
李福指着记录上几组数据，黝黑的脸上带着疲惫与困惑：“宋先生，您看，同样是西山甲号煤，上次窑温高了五十度（此时尚无精确摄氏度概念，用相对温度描述），烧出的焦炭虽然更硬，但孔隙反而少了，燃烧时似乎没那么‘旺’；上次鼓风量加大了两成，焦炭产量是上去了，可碎末也多了不少，强度似乎有所下降……这其中的平衡，实在难以把握。”
宋应星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工坊一角，那里摆放着数十块从不同批次试验中取出的焦炭样品，每一块都贴着标签，注明其“出身”。他拿起两块对比鲜明的焦炭，一块银灰坚硬，敲击有金属声；另一块则颜色晦暗，结构酥松。
“格物之要，在于由表及里，探寻其‘理’。”宋应星的声音平静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远离，“温度、时间、鼓风……这些皆是‘表’。其‘里’，在于煤在密闭窑中，受热分解之过程。挥发分何时析出？析出多少？何种温度下，煤体方能结焦而不化为灰烬？孔隙之多寡、大小，又与何种因素相关？”
他命人取来一套改进后的、带有更多观察孔和测温点的中型试验焦窑模型。“我们不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李匠头，我们需再做一组对照试验。此次，不追求产量，只求明晰过程！”
在他的亲自设计下，一组极其繁琐，却目标明确的试验开始了。他们选取了同一批西山甲号煤，分成数份，分别置于结构相同的小型试验窑中。然后，精确控制每一座窑的升温曲线——有的缓慢升高，有的快速达到高温并维持，有的则在特定温度段长时间保温。同时，记录下不同温度点时，从观察孔逸出的气体颜色、气味（虽然无法精确分析成分，但经验丰富的工匠能分辨差异），并定时抽取少量半成品进行观察。
这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和细致的工作。宋应星和李福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助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窑旁，日夜轮值，记录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看！三百二十度（约值）左右，有大量黄烟冒出，气味刺鼻，此时煤体开始软化……”李福指着观察孔，低声道。
“记下！此阶段挥发分大量析出，需有足够烟道将其引出，否则易在焦炭中形成空腔或杂质。”宋应星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
“五百度以上，烟气转淡，煤体明显收缩，开始结块……”
“七百五十度左右，结焦基本完成，色泽转为银灰，此时保温时间长短，直接影响焦炭最终硬度与反应性……”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烟尘沾染了面容，但所有人的眼神都越来越亮。他们仿佛一个解剖匠人，正在一层层剥开煤炭在烈火中蜕变的神秘外衣，窥探着其内在的规律。
在一次关键的试验中，他们尝试了一种新的“阶梯式升温-恒温焖烧”法：缓慢升温至挥发分大量析出阶段，保持足够时间让气体充分排出；然后快速升温至结焦温度，并在此温度下恒温焖烧一段时间，使焦炭结构更加均匀稳定。
当窑火熄灭，窑温逐渐冷却后，李福亲自用铁钳取出了这次试验的成品。
焦炭块呈现出均匀的银灰色，结构致密，孔隙均匀细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敲击之声清脆悠长。将其投入特制的测试炉中燃烧，火焰稳定而炽白，热值明显高于以往任何一批试验品，燃烧后留下的灰分也少了许多。
“成了！就是这种感觉！”李福激动得声音发颤，将这块焦炭递给宋应星。
宋应星仔细端详着这块堪称“完美”的焦炭样品，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轻轻摩挲着焦炭那略带粗糙却均匀的表面，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就是此‘法’！”他肯定地说道，随即转向助手，“立刻将此次试验的所有数据——升温曲线、恒温时间、鼓风量、观测现象，详细记录，整理成文！命名为‘甲字柒号焦炭烧造法’！”
他拿着这块焦炭，对李福和周围的工匠们说道：“诸位，此非只是一块能烧的石头。此乃我大明未来万千高炉之精血，是锻打利刃、铸造巨炮、铺设铁轨之根基！今日我等所定之法度，便是未来大规模烧造之圭臬！自此，焦炭有‘法’可依，有‘标’可循！”
成功的消息和那份详尽的“甲字柒号焦炭烧造法”规程，被立刻抄送一份，快马送往京西山谷的钢铁厂建设工地。李福收到后，如获至宝，立刻组织人手，按照新规程，开始建造第一批正式的生产型焦炉。
格物院的工坊内，宋应星并未停歇。他望着那块作为样品的焦炭，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时空，看到了西山脚下，那即将被优质焦炭点燃的、更加炽烈的烈焰，以及那必将随之奔涌而出的、滚烫的铁水洪流。
燃料的基石，至此，算是真正奠定。工业革命的火种，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与摸索后，终于在这看似不起眼的焦炭上，燃起了稳定而旺盛的火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