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图书馆的蓝图尚在工部与格物院的绘图板上精心勾勒,另一项同样关乎帝国文脉与未来记忆的宏大工程,已在朱由检的授意下,于翰林院那座饱经风霜、充斥着墨香与陈旧纸卷气息的古老衙署内,正式启动。
这项工程,被皇帝钦定为《崇祯大典》。
旨意传到翰林院时,所引起的震动与波澜,远比筹建图书馆更为剧烈。对于这些终日与故纸堆为伴,以修史、草诏、诠释经义为职守的翰林学士、编修们而言,修撰“大典”本是份内荣光之事。然而,当他们聆听到皇帝对于这部《崇祯大典》的具体构想时,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甚至惶恐不安的神色。
负责统领此事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臣,姓徐,以学问渊博、持身中正着称,但也以恪守成规闻名。他在接到详细谕旨后,枯坐良久,最终还是在几位核心成员的陪同下,怀着满腔的疑虑与谨慎,入宫面圣,希望能对某些“有违史法”的条款进行劝谏。
“陛下,”徐学士在文华殿内,对着御座上的朱由检深深一揖,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修史之事,关乎千秋功罪,万世评说,自有体例规制。历代‘大典’、‘类书’,如《永乐大典》,皆以汇编经史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为主,旨在‘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然陛下谕旨所言,此次修典,须‘详细记载格物、工程、农政、海运等各方面之成就’,且要‘为这个变革的时代立传’……老臣愚钝,窃以为,农政或可归入‘食货’,海运或可纳入‘邦计’,然格物、工程等匠作之术,乃至商贾之事,详载于国朝大典,是否……是否过于抬举,恐乱了史书之体统,混淆了本末之轻重?”
徐学士的话,代表了翰林院内相当一部分传统士大夫的心声。在他们看来,青史留名,当是帝王将相、圣贤大儒,至多加上忠臣孝子、节妇烈女。将水车如何改进、蒸汽机如何运作、战舰如何建造、甚至商税如何征收这些“器末之学”与“锱铢之利”,与圣贤之道并列于煌煌国典之中,简直是离经叛道,有辱斯文。
侍立在旁的几位翰林官员也纷纷低眉顺眼,显然内心赞同徐学士的看法。
朱由检看着下方这群代表着帝国传统学术最高殿堂的学者,心中并无太多意外。思想的转变,远比技术的引进更为艰难。他没有动怒,而是平静地反问:“徐爱卿,朕来问你,自朕登基这十数年来,我大明能一扫颓势,北定蒙古,东收台湾,南洋扬威,百姓渐安,府库渐盈,靠的是什么?”
徐学士微微一怔,谨慎答道:“自是赖陛下圣明烛照,励精图治,百官用命,将士效死……”
“还有呢?”朱由检打断他,目光如炬,“若无格物院研制之燧发枪、爆破火药,将士如何效死?若无改进之炼钢法、造船术,水师如何扬威南洋?若无新式农具、肥田之法,粮食何以增产,百姓何以渐安?若无银元券、市舶司理顺财货,府库何以渐盈?”
一连串的问题,让徐学士等人一时语塞。
“尔等皆读史书,”朱由检站起身,踱步到殿中,“可知为何我华夏文明,数千年间,治乱循环,却始终难以突破那一层无形的桎梏?为何虽有四大发明之智慧,却未能如泰西般催生出改天换地之工业革命?朕以为,其一便在于,重道轻器,将关乎国计民生、能实实在在富国强兵的‘实学’,视为奇技淫巧,排斥在主流学问与历史记载之外!使得无数能工巧匠的智慧结晶,随着朝代更迭、人事变迁而湮没无闻!”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力量。
“历史,不该仅仅是帝王将相的家谱,不该仅仅是文人墨客的雅集!历史,更应该是这天下苍生如何生存、如何发展、如何运用智慧改造世界的真实记录!《崇祯大典》,要记载的,正是这个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不仅要记下朕与诸卿的决策,记下将士的功勋,更要记下宋应星是如何改良水锤,记下工匠是如何锻造出合格的蒸汽气缸,记下农人是如何培育出新稻种,记下商船是如何开辟新航路!这些,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脉搏,是帝国得以新生的根基!是留给后世最宝贵的财富!”
他走到徐学士面前,语气放缓,却更加坚定:“徐爱卿,尔等修史,是为‘存真’,而非‘饰虚’。若这部大典,只记庙堂之高,不记江湖之远;只论道德文章,不论实学技艺,那便是失真的历史,是阉割了的记忆!后人观之,如何能真正理解我辈今日之奋斗?如何能汲取经验教训,继往开来?”
徐学士望着皇帝那灼热而充满期待的眼神,听着那振聋发聩的话语,苍老的面容上神色变幻,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挣扎。他固有的史学观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皇帝话语中蕴含的磅礴气势与深远考量,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陛……陛下之意,老臣……似有所悟。”他最终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只是……只是体例框架,具体如何把握,这‘实学’部分,与经史如何编排,尚需……仔细斟酌。”
“具体体例,可由尔等详议,朕不干涉过细。”朱由检知道不能一蹴而就,给予了余地,“但原则必须坚持:格物、工程、农政、海运、金融、律法变革等新政核心领域,必须设立专篇,详细记录其思想起源、关键技术突破、推行过程、利弊得失。可广泛征集格物院、讲武堂、市舶司、乃至各地出色工匠、农师的手稿、笔记、图册。可任命宋应星、以及一些精通实学的官员为编纂顾问。”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人手,翰林院若觉不足,可从新科进士中遴选通达实务者,亦可征召黄宗羲、顾炎武等虽年轻却思想新颖、关注世务的士子入翰林院,参与编修。”
这最后一点,更是意味深长。这不仅是编纂一部大典,更是借此机会,将新的血液、新的思想注入到帝国最传统、最核心的文化机构之中。
徐学士最终深深一拜:“老臣……遵旨。定当竭尽驽钝,领会圣意,组织人手,务求编撰出一部……不负时代,不负陛下的《崇祯大典》。”
走出文华殿,徐学士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感觉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似乎都与往日不同了。他知道,自己接下了一个极其艰难,却也可能是千古留名的重任。而翰林院,乃至整个帝国的史学观念,都将在编纂这部大典的过程中,经历一场深刻而痛苦的蜕变。
《崇祯大典》的编纂,不仅仅是在书写历史,它本身,也正在成为这场伟大变革的一部分,成为帝国试图重新定义文明、定位自身在历史长河中坐标的一次宏大尝试。历史的笔,终于开始尝试描绘那些创造历史,却长期被历史遗忘的“小人物”与“实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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