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帝国的舆论场在“外松内紧”的平衡策略下维持着微妙的活跃与秩序时,一场关乎帝国未来命运、更为深远和核心的传承与历练,已在最高权力层面有条不紊地展开。年满十六岁的太子朱慈烺,在皇帝朱由检的精心安排与期待下,正式开始了作为帝国储君的系统性历练。
这一日,并非大朝之期,但文华殿东暖阁内,气氛却比常朝更为肃穆。一场小范围的御前会议正在举行,议题是审议由户部与内帑银行共同拟定的、关于下一年度“海军特别建设基金”与“辽东铁路专项拨款”的预算分配草案。与会的除了首辅周延儒、户部尚书、工部尚书、枢密院副使等重臣外,御座之侧,赫然设有一张较小的紫檀木椅,太子朱慈烺身着杏黄色常服,正襟危坐,安静地旁听着。
这是朱由检为太子安排的“听政”第一课。他没有让太子立刻发言,而是让他先观察、聆听帝国最高决策层是如何讨论、博弈,最终形成决议的。
会议一开始便充满了争论。户部尚书捧着厚厚的账册,面露难色:“陛下,诸位大人,海军方面,‘镇远级’后续舰只的建造、南洋及印度洋基地的维持、海军讲武堂的扩招,所需款项巨大;而工部这边,京津-沈阳铁路乃陛下钦定之国策,勘探、征地、枕木铁轨、机车制造,更是吞金巨兽。去岁虽因海关、商税大增,国库与内帑颇为宽裕,然此两项相加,已近岁入三成,尚有北疆军费、百官俸禄、各地水利、官学开支……若全数照准,一旦来年天时不顺,或海上有变,国库恐有捉襟见肘之虞。臣恳请,是否可酌情削减部分,或令其分期拨付?”
枢密院副使立刻反驳:“尚书大人!海军乃帝国海权之基石,岂能削减?荷兰人虽暂退,然其心不死,西班牙人在吕宋蠢蠢欲动,印度洋航路初开,处处需舰队震慑!一艘‘镇远舰’便是移动的国土,其威慑之力,岂是银钱可以衡量?分期拨付,更是延误工期,自损实力!”
工部尚书也紧接着发言:“铁路之利,陛下早已明示。连通京津辽,不仅利于调兵运粮,巩固辽东,更能促进商旅,开发资源,实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早一日通车,便早一日受益。若因经费拖延,被北方罗刹(沙俄)或其他势力窥得先机,悔之晚矣!”
首辅周延儒则居中调和,分析利弊,试图寻找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目光在争论的几位大臣之间流转,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接受的教育,早已超出了经史子集的范畴,朱由检亲自为他讲解过财政原理、海军战略和铁路的经济军事价值。他理解户部的谨慎,也明白枢密院和工部的迫切。他注意到,父皇大多数时间只是聆听,偶尔在关键处插言一两句,或引导话题,或点明要害,却并不急于做出决断。
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朱由检将目光转向了太子,声音平和却带着考较的意味:“烺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权衡?”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年轻的储君身上。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御座和诸位大臣微微躬身,然后才开口,声音清朗,虽略带一丝紧张,但条理清晰:“父皇,诸位大人。儿臣以为,户部顾虑,乃持国之道,确需谨慎。然枢密院与工部所请,亦关乎国运,不可轻缓。”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儿臣浅见,或可做如下措置:一、海军经费,可否区分‘维持’与‘发展’?维持现有舰队、基地、学堂之费用,需足额保障,此乃根基,动之则伤筋动骨。新发展项目,如新舰建造,或可略微调整序列,优先保证已开工者,后续者稍缓数月,待下一财年税收明朗后再行定夺,如此既不伤根本,亦留有余地。”
“二、铁路建设,工程浩大,却非一蹴而就。可否分段实施,优先保障京津至山海关段?此段人口稠密,商贸频繁,一旦通车,收益立现,既可缓解后续资金压力,亦能向天下展示铁路之利,凝聚支持。至关外段,勘探与前期准备亦可同步进行,待关内段见效,再全力推进。”
“三、内帑银行或可发行一期‘特别建设债券’,定向由各大商号、富户认购,以未来铁路收益或海关增量为抵押,将部分社会闲散资金引入国家建设,既可缓解当下压力,亦能让民间资本共享发展之利。”
他的建议,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案,却体现了一种务实的平衡思维,既考虑了财政可持续性,也兼顾了战略项目的推进,甚至大胆提出了利用金融工具的想法。这显然超出了单纯背诵圣贤书所能达到的层次,显示出他对帝国实际运作已经有了相当的理解。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周延儒等人也微微颔首,虽未明言,但太子能提出如此有见地的看法,已属难得。
“太子殿下思虑周详,老臣以为可行。”周延儒率先表态。户部尚书等人也纷纷附和,认为此议能在很大程度上化解矛盾。
朱由检最终拍板,基本采纳了太子的思路,并令相关部门细化执行。
经此一事,朱慈烺在重臣心中的分量,悄然加重。
数日后,朱慈烺的历练场所从文华殿转移到了京郊的皇家海军讲武堂。他并非以太子身份前来视察,而是作为一名“短期学员”,入住学员宿舍,参与基础的航海识图、旗语通讯课程,并观摩海军战术推演。
在推演室内,面对复杂的海图与代表舰船的模型,听着讲武堂教官和来自海军一线的军官(包括已升任高级将领的施琅)分析风向、潮汐、火力配置、战术机动,朱慈烺表现得极为专注。他甚至在一些细节上提出疑问,例如蒸汽动力在逆风下的实际效能,以及无线电通讯在实战中的可靠性极限。
他的谦逊与好学,赢得了军官们的尊重。施琅在私下向朱由检汇报时提到:“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且不尚空谈,于海军实务颇有兴趣,所问皆切中要害。假以时日,必能深谙海权之三昧。”
与此同时,朱慈烺也开始定期前往格物院。他不再满足于听讲,而是会在宋应星或张岱等人的陪同下,亲自观察蒸汽机的测试,了解苯胺紫的合成难点,甚至询问地质勘探局关于新发现矿藏的报告。他对技术的浓厚兴趣和理解力,让宋应星等人大为惊讶,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皇帝。
朱由检通过王承恩和皇城司,密切关注着太子的一举一动。他欣慰地看到,朱慈烺并未因储君的身份而骄矜,反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关乎帝国未来的知识——从庙堂权谋到军事战略,从科学技术到经济金融。
“陆权为立国之本,海权乃强国之基。而未来驾驭这陆海双雄的君主,必须通晓其运作之机理,理解其力量之源泉。”朱由检在给太子的批阅中写道,“烺儿,多看,多听,多问,多思。你将来要执掌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它需要的不再是深宫之中只读圣贤书的守成之君,而是能够引领它走向更广阔世界的开拓之主。”
太子的历练,如同给帝国这部日益复杂的机器,小心翼翼地安装并测试着未来的主控程序。他的每一次提问,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决策尝试,都在为那个终将到来的时刻,积累着至关重要的经验与威望。帝国的权力交接,在朱由检高瞻远瞩的布局下,正以一种稳健而充满希望的方式,悄然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