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二年,十月初七,寅时末。
北京城还笼罩在深秋的晨雾中,乾清宫的灯火却已亮了半个时辰。朱由检端坐于御案前,手中反复翻阅着施琅奏章的副本,目光久久停留在关于“黄金国度”的那几行字上。
“……据土人通译言,由此海岸东行千余里,翻越崇山峻岭,有一大湖环绕之巨城,名曰‘特诺奇蒂特兰’。其城建于湖上,有水道纵横,石筑金字塔高耸入云。其国富庶,黄金遍地,以金沙为饰,以金器为皿,更有‘太阳神金盘’等圣物。土人称其王为‘蒙特祖马’,统辖臣民数百万,威震四方……”
朱由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后世历史书中的画面——阿兹特克帝国,美洲三大文明之一,以血腥祭祀闻名,也以惊人的黄金储量让西班牙殖民者疯狂。科尔特斯率领数百人就征服了这个数百万人口的帝国,黄金被熔铸成锭运回欧洲,而特诺奇蒂特兰城在战火与瘟疫中化为废墟。
现在,这个帝国还存在着。西班牙人科尔特斯应该已经在十几年前征服了阿兹特克……等等,朱由检猛然睁开眼睛。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科尔特斯在1519-1521年征服阿兹特克,现在是崇祯二十二年,换算成西历是1649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施琅奏章中却说土人仍称其王为“蒙特祖马”……
“陛下,时辰到了。”王承恩轻声道,“各位大人已在东暖阁候着。”
朱由检收回思绪,将奏章放入一个带锁的紫檀木匣中。历史已经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原本的时间线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全信。也许在这个世界,阿兹特克帝国还延续着?或者“蒙特祖马”已经成为历代国王的称号?
他起身走向东暖阁。今日的晨议非比寻常,除了常规的几位重臣,还特意召见了新任海军总署提督沈廷扬、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以及刚抵京不久的环球舰队副指挥使——信使船“飞鱼号”船长李云。
暖阁内,气氛肃穆。众人行礼后,朱由检开门见山:“施琅奏章中提及的‘黄金国度’,诸卿都看过了。今日议一议:此情报是真是假?若真,我大明当如何处之?”
户部尚书倪元璐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户部一贯的审慎:“陛下,臣以为需慎辨之。土人之言,或夸大其词。纵有黄金,亦在万里之外,重山阻隔。舰队所载不过三五百人,岂能取之?且奏章言,西班牙人在东海岸已有根基,若我大明贸然深入,恐生冲突。”
工部尚书方岳贡则从工程角度提出疑问:“陛下,奏章言其城建于大湖之上,水道纵横。此等工程,非有极高之组织力不能为。若真如土人所言富庶,其国必有其长。我大明远涉重洋,补给线漫长,纵有火器之利,亦难持久。”
两人的话代表了朝廷中稳健派的声音——重实利,避风险。
海军总署提督沈廷扬却有不同的看法。这位接替郑芝龙的新一代海军领袖,年方四十五,却已在南洋指挥过数次海战,作风果敢:“陛下,臣以为无论黄金多寡,此情报本身价值非凡。其一,证实了新大陆确有高度文明,非蛮荒之地;其二,西班牙人既已在东海岸立足,则此‘黄金国度’必为其所觊觎。我大明既已抵西海岸,当抢先建立据点,至少获取该地之详图、物产、民情情报,以备将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施琅将军在奏章中建议,可在南美洲西海岸建立永久性商站,以此为基,既可贸易,亦可探听内陆消息。臣附议。纵不取黄金,亦可收皮毛、药材、矿产,更可牵制西班牙人。”
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臣的人从南洋传回一些零碎消息,可与施将军奏章相互印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掌管帝国情报的首脑身上。
“据巴达维亚的荷兰商馆密报,西班牙‘新西班牙总督区’近年确有异动。约五年前,西班牙人曾组织一支两千人的探险队从墨西哥城西进,翻越山脉,但损失惨重而返,据说是遭遇了‘山中毒虫’和‘土人巫术’。三年前又派了一支,同样未能深入。”
洛养性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密报:“最新消息是,今年六月——恰是施将军舰队抵达南美西海岸时——西班牙驻马尼拉总督曾向墨西哥发去急信,内容不详,但送信船返回时带来了五十名西班牙火枪手增援马尼拉。臣推测,西班牙人可能已察觉我大明舰队的动向,并开始防备。”
朱由检手指轻叩桌面。洛养性的情报很关键。这说明西班牙人对西海岸的探索并不顺利,阿兹特克帝国(或者其残余势力)可能仍控制着内陆。而大明舰队的出现,已经触动了西班牙人敏感的神经。
“李将军,”朱由检看向一直恭敬站立的李云,“你是亲眼见过那些土人,听过他们讲述的。依你之见,这‘黄金国度’之说,有几分可信?”
李云上前一步,躬身道:“启奏陛下,末将在‘望乡堡’驻守月余,与当地土人部落交往颇深。那些土人淳朴少诈,所言应当不虚。他们拿出过几件金饰——耳环、鼻环、小神像——虽然工艺粗陋,但确是纯金。据他们说,这些是从东边来的商队那里换来的,而商队又来自更东边的‘高山之国’。”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羊皮小袋,双手呈上:“末将离岸前,部落酋长赠此物为念,说是其祖传之物,来自‘太阳神之城’。”
王承恩接过小袋,倒出一件器物放在铺了绒布的托盘上。众人定睛看去,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金质圆盘,厚度约两分,边缘雕着奇异的蛇形纹路,中间则是一个放射线条的太阳图案。虽然经历岁月,有些地方已被磨平,但在烛光下依然金光灿灿。
徐光启拿起圆盘,仔细端详后奏道:“陛下,此物工艺确非寻常。虽无大明之精雕细琢,但铸造成型均匀,纹路古朴有力,非小部落能制。且金质纯度颇高,应在九成以上。”
朱由检接过金盘,入手沉甸甸的。这小小的物件,仿佛连接着两个世界——一边是遥远的美洲文明,一边是正在崛起的东方帝国。
“陛下,”一直沉默的礼部尚书黄道周忽然开口,“臣有一虑。若此‘黄金国度’确为高度文明之邦,则我大明当以何礼待之?是视其为藩属,还是平等交往?又或者……”他顿了顿,“如西班牙人所为,以力取之?”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问题背后是关于帝国未来走向的根本选择:大明要成为怎样的世界性力量?是文明的传播者与保护者,还是如欧洲殖民者那样的掠夺者?
朱由检将金盘轻轻放回托盘,环视众人,缓缓道:“黄卿此问,问到了根本。朕的答案,早在数年前已说过:大明不当强盗,要当秩序的建立者;不当掠夺者,要当文明的引领者。”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世界地图前,手指划过太平洋:“西班牙人在美洲做了什么,诸卿或有耳闻。屠戮土人,掠其黄金,毁其神庙,迫其改宗。短短百年,土着人口十不存一,文明传承几近断绝。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朕不取!大明纵要开疆拓土,亦需‘王化’之道。设州县,派流官,教农耕,授文字,兴礼乐,使其渐染华风,最终融为华夏之一部。如东宁省(台湾),如新金陵镇(澳洲),皆是此路。”
他转身看向众人:“故对这‘黄金国度’,若其文明昌盛,当遣使结交,互通有无;若其蒙昧待启,当示以仁义,导以教化;唯其暴虐害民,方可行征伐,代天罚罪——但亦需存其社稷,续其祭祀,非为灭族绝种。”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倪元璐、方岳贡等老臣暗暗点头,沈廷扬、李云等武将也露出深思之色。这才是天朝上国该有的气度。
“当然,”朱由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仁义需以实力为后盾。西班牙人若觊觎此邦,我大明当有阻之之力。故沈卿所言建立西海岸商站,朕准了。着海军总署拟详细方略:选址何处,驻军几何,如何补给,如何与土人相处,一一详列。”
“臣遵旨!”沈廷扬躬身领命。
朱由检又看向李云:“李将军此次万里传信,功不可没。着兵部议功,擢升一级,赏银千两。另,你在‘望乡堡’与土人相处月余,通晓其语,熟悉其情。朕欲组建‘美洲事务司’,隶于礼部与海军总署之下,专司与美洲各方交往事宜。你可愿任副使,辅助正使开展工作?”
李云激动得单膝跪地:“末将愿效死力!”
“好。”朱由检示意他起身,又对众人道,“此事今日所议,暂不外传。对外只言舰队发现新大陆,带回新作物,其余细节,列为机密。礼部准备接待土人使者之事,按原计划进行。”
“臣等遵旨。”
众人退出后,朱由检单独留下了太子朱慈烺和洛养性。
“养性,”朱由检低声道,“加强对西班牙、荷兰、葡萄牙等国动向的监控。特别是他们在美洲、南洋的兵力调动。朕料定,不出三月,必有欧洲使者来京,或质问,或试探。”
“臣明白。”洛养性点头,“已加派精干人手赴马尼拉、巴达维亚、果阿。另,澳门葡萄牙人近来与广州官员交往频繁,似在打探舰队详情。”
“让他们打探。”朱由检冷笑,“有些消息,正好借他们之口传回去。”
洛养性退下后,朱慈烺忍不住问道:“父皇,您似乎并不急于获取那黄金?”
朱由检看着儿子,笑了笑:“黄金固然好,但烺儿,你可知比黄金更宝贵的是什么?”
朱慈烺思索片刻:“是……土地?民心?”
“是时间。”朱由检缓缓道,“西班牙人已经在美洲经营百余年,根基深厚。我大明初至,仓促间与其争锋,胜算不大。但朕有的,是他们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前瞻的眼光,和耐心。”朱由检走到窗前,望向东方渐白的天空,“朕知道美洲的潜力有多大——不仅在于黄金,更在于广袤的土地、丰富的资源、以及两大洋之间的战略位置。现在争一时之利,不如谋百年之基。先站稳脚跟,建商站,交土人,探地理,育作物。待国力更盛,海军更强,移民更多时,再图进取。”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况且,西班牙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在欧洲与荷兰、英国、法国纷争不断,在南美洲的统治也非太平。我们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这盘棋,要慢慢下。”
朱慈烺恍然大悟:“所以父皇才要稳妥推广美洲作物——先强固本土根本,再徐图海外?”
“正是此理。”朱由检欣慰地点头,“内实而外强,本固而枝荣。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晨光终于穿透雾气,洒入暖阁。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个跨越重洋的大棋局,也刚刚摆开第一粒子。
朱由检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万里之外的墨西哥城中,新西班牙总督府内,一份关于“东方巨大帆船出现在西海岸”的紧急报告,正被装入加密信匣,将由最快的船只送往马德里。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阿姆斯特丹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董事会刚刚通过一项秘密决议:派遣特使前往北京,试探与大明合作开发美洲的可能性。
历史的齿轮,在崇祯二十二年的这个秋天,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咬合、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