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带着他那套精心包装的与悻悻离去后,楚风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太原城的天空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压抑的铅灰色,但此刻,这灰色之下涌动的,已不仅仅是北方的寒流,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杀机。
楚风站在地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条连接着西安方向的、象征交通要道的粗线上。胡宗南。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经济封锁,物资禁运……若真如此,刚刚点燃的工业火苗,尚未发行的,乃至几十万军民的生计,都将面临严峻考验。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对史密斯说出的那句粗话,嘴角扯出一丝冷硬的弧度。话是这么说,但出路在哪里?依靠oSS?那无异于与虎谋皮。指望重庆回心转意?更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生路,就在脚下这片刚刚光复、百废待兴的土地,就在那群跟着他浴血奋战、此刻又在各个岗位上咬牙苦干的弟兄们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与当前沉重氛围格格不入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承柱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办公室,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和紧张的潮红,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团座!团座!他顾不上敬礼,挥舞着手里一沓还带着油墨味的图纸,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成了!高老他们……还有那几个刚来的华侨工程师……他们搞出来了!新的发动机图纸!还有……还有机翼的改进方案!‘雏鹰二号’有希望了!
楚风猛地转过身,眼中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驱散了几分。他接过王承柱递来的图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条、数据和复杂的剖面图,他虽然不能完全看懂每一个细节,但那清晰的标注、严谨的计算,以及图纸右下角那个醒目的、代表着技术突破的红色印章,让他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
走!去机场!楚风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率先向外走去。
城外的临时机场,比往日更加忙碌,也更加……混乱。这里与其说是机场,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飞机诊疗所试验场。平整过的黄土地面上,停放着那几架宝贵的雏鹰一号和缴获的、状况各异的日式飞机。更多的,是堆积如山的各种零件、拆解开的发动机、以及用帆布覆盖着的、形状不明的设备。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刺鼻的机油味、汽油味,还有焊接时产生的、带着金属氧化物特有的辛辣烟雾。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扑打在每一个忙碌的人脸上、身上。
在机场一角,一个用废旧钢板和木料搭成的简易工棚里,热火朝天。棚子中央,架着一台正在被大卸八块的雏鹰一号的发动机。几个穿着油污工装的技术人员正围着它,有的拿着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卸,有的在激烈地讨论,有的则伏在旁边的桌子上,对着图纸写写画画。
负责现场指挥的,除了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高老工程师,还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儒雅却同样满手油污的年轻人。他叫陈光宗,是最近才从南洋归来的航空工程师之一。
看到楚风和王承柱进来,高老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用沾满油污的手指了指那台发动机,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埋头工作。陈光宗则显得有些拘谨,下意识地想用手擦擦眼镜片上的油污,结果越擦越花。
楚将军,陈光宗的声音带着南方口音,有些紧张地汇报,我们分析了‘雏鹰一号’发动机的缺陷,主要是功率不足,高空性能差,寿命短。结合我们带来的资料和……和部分从美军那边‘借鉴’来的设计思路,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词有些微妙,我们对气缸、化油器和增压系统进行了重新设计。理论上,功率能提升三成,升限也能提高至少一千米。
他指着桌上几张新绘制的图纸:还有机翼,我们参考了零战的设计,改进了翼型,应该能提升机动性。只是……他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材料和加工精度要求更高了,以我们现在的条件,有些部件……很难达到设计标准。
楚风走到那台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发动机前,伸出手,触摸着那些冰冷的、带着划痕和油渍的金属部件。他能感受到一种渴望,一种被束缚的力量正试图冲破这身锈迹斑斑的。
材料问题,我来想办法。楚风收回手,目光扫过高老和陈光宗,以及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技术人员和工人,王承柱的兵工厂,会全力配合你们,需要什么设备,列出单子。人手不够,从部队里挑心灵手巧的兵过来当学徒!加工精度达不到,就想办法,用土办法,用手工磨,也要给我磨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不要怕失败,也不要被那些图纸上的条条框框吓住。咱们当初能用边区造的手榴弹炸鬼子的炮楼,现在就能用这些七拼八凑的零件,造出能飞得更高、更远的飞机!
他拿起桌上一个刚刚加工出来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新零件,在手里掂了掂:这东西,比鬼子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实在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简陋的工棚成了整个根据地技术攻坚的核心。炉火日夜不熄,敲打声、打磨声、争论声不绝于耳。高老的怒吼和陈光宗耐心的解释交织在一起。归侨工程师带来的理论,与本土老师傅的实践经验不断碰撞、融合。王承柱亲自带着兵工厂最好的钳工、焊工驻守在这里,按照图纸和要求,一点点地出那些精密的部件。
楚风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待上一会儿,他不怎么说话,只是看着。他看着技术人员们为了一个数据争得面红耳赤,看着工人们因为成功加工出一个合格零件而欢呼雀跃,也看着他们因为一次次失败而沮丧地蹲在墙角抽烟。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压力和命令,更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和支持。
有一次,一个关键的曲轴部件在最后一道加工工序上因为设备震动出现了细微的裂纹,整个工棚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负责操作的老师傅蹲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楚风走过去,没有责怪,只是捡起那个报废的零件,仔细看了看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纹,然后对那位老师傅说:没关系,总结经验,再来。咱们的‘雏鹰’,骨头就得硬,经得起摔打。
他的平静,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的焦躁,也重新点燃了希望。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改进后,一台集合了众人心血、闪烁着新旧金属混杂光泽的改进型发动机,被小心翼翼地吊装进了一架同样经过机翼加固和气动修型的机身里。
试飞的日子,选在一个难得的、能见度稍好的清晨。寒风依旧刺骨,机场上却站满了人。技术人员,地勤人员,闻讯赶来的各级军官,甚至还有附近的一些百姓,都远远地站着,翘首以盼。
那架被寄予厚望的雏鹰二号,静静地停在跑道上,它身上还带着手工打磨的痕迹,新旧铆钉清晰可见,像一件打了补丁的战袍,却自有一股不屈的英气。
试飞员是一个从部队里选拔出来的、胆大心细的年轻人,他穿着略显臃肿的飞行服,走到楚风面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团长,我去了!
楚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稳当点。
试飞员转身,利落地爬进狭小的驾驶舱。地勤人员撤走轮挡。
引擎启动!
一开始是嘶哑的、断续的吼声,仿佛一头沉睡的野兽在艰难地苏醒。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高老工程师紧紧攥着拳头,陈光宗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
几秒钟后,那吼声逐渐变得平稳、有力,最终汇聚成一种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排气管喷出淡淡的蓝烟,飞机的螺旋桨高速旋转,搅动着冰冷的空气。
雏鹰二号开始滑跑,速度越来越快,机身在颠簸的土跑道上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跑道尽头,就是深不见底的天空。
就在有人几乎要闭上眼睛的刹那,飞机前轮轻轻抬起,随后,整个机身以一种略显笨拙却坚定无比的姿态,脱离了地面的束缚,昂首冲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地面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地跳了起来,互相拥抱,拍打着彼此的后背。王承柱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狠狠一拳捶在身旁的吉普车引擎盖上。高老工程师背过身去,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陈光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楚风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架在天空中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雏鹰二号。它飞得不算快,姿态也算不上优美,甚至发动机的声音依旧带着杂音。
但它确实在飞!靠着他们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天空上,飞起来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胸中激荡,混杂着自豪、酸楚、以及更沉重的责任。这不仅仅是一架飞机的成功,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力量的证明。
李云龙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楚风,看着天上那个小黑点,咂咂嘴:他娘的,这铁鸟看着是比之前那扑棱蛾子强点了!老楚,啥时候能给老子也弄几架,到时候咱从天上往下扔手榴弹,炸他狗娘养的!
楚风没有理会他的浑话,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天空中的。
就在这时,孙铭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他凑到楚风耳边,低声道:
团座,‘谛听’有消息了。关于那个‘刀疤刘’,还有……那个双面间谍‘夜莺’,都有新情况。
楚风脸上的光芒微微收敛,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中那架代表着希望与新生的飞机,转身,大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地面的欢呼声犹在耳畔,而新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