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工地上那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仿佛还在耳畔嗡鸣,带着泥土与汗水的粗粝气息。然而,太原城内的气氛,却在“华元”发行前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沉闷得让人心慌,连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公告已经连夜印制完毕,由最可靠的部队看守,只等黎明时分贴满全城。粮仓、盐仓、百货公司门口,孙铭的人如同钉子般钉在那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任何可疑的动静。
楚风站在司令部办公室的窗前,外面是漆黑的夜,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在巨大压力下顽强闪烁的星辰。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关乎存亡的重量,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敲门声。孙铭推门而入,他的脚步比平时更轻,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郑重与不确定的神色。
“团座,”孙铭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延安方面来人了。”
楚风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延安来人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他平静地问:“谁?”
“是一位女同志,代号‘大姐’。”孙铭答道,“她只带了一名警卫员,很突然,要求与您进行非正式会谈。”
“大姐……”楚风在记忆中快速搜索着这个称谓。他知道,在延安方面,能被称为“大姐”且在这种时候前来的人,绝非等闲。她代表的,是那股同样深刻影响着中国命运的力量,是理念上的盟友,也可能……是未来的竞争者。
“请她进来。”楚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军装,语气平静。该来的,总会来。
门再次被推开。一位中年女性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棉布制服,款式与楚风部下的并无二致,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异常整洁、利落,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雍容。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银丝在黑发中格外显眼。她的面容并不算美丽,却线条清晰,眼神温和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淡然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那种气质,沉静如水,却又像水一样无孔不入,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她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警卫员,同样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同出鞘的短剑。
“楚将军,冒昧打扰了。”“大姐”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柔和,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没有使用同志之类的称呼,而是用了相对中性的“将军”。
“大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楚风示意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孙铭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盏昏黄的台灯,在偌大的空间里圈出一片光影。
勤务兵端上两杯热茶,茶叶依旧是那种本地粗茶,苦涩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大姐”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办公室简朴到近乎寒酸的陈设,最后落在楚风脸上,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理解你此刻的压力。
“楚将军不必紧张,”她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我这次来,不代表任何官方身份,只是作为一个关心中国前途命运的普通人,想来和楚将军聊一聊。”
楚风也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大姐有话,但讲无妨。”
“楚将军以雷霆之势光复太原,站稳脚跟,其胆识魄力,令人钦佩。”“大姐”的开场白带着真诚的赞许,“如今,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民生凋敝,将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整军经武,兴修水利,甚至筹划发行货币,这份实干精神,更是难得。”
楚风静静听着,没有接话,他知道,这只是铺垫。
“大姐”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不过,我这一路走来,看到将军治下,减租减息,恢复生产,开办学校,这些举措,与我党在根据地的一些做法,颇有相似之处。不知将军对未来,有何长远打算?”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尖锐。它直接指向了楚风势力的根本性质和未来走向。
楚风放下茶杯,目光迎上“大姐”那深邃的眼神。他知道,面对这样的人,任何虚与委蛇都是徒劳。
“大姐,”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楚某是个军人,也是个现实主义者。我做的这一切,出发点很简单:让跟着我流血牺牲的弟兄们有条活路,让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能吃上饭,穿上衣,能活得有尊严,不用再对着任何外人卑躬屈膝。”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主义,口号,那些东西太高太远。我只相信眼睛能看到,手能摸到的东西。地里能长出庄稼,工厂能冒出烟,孩子们能读书识字,当兵的不再饿着肚子打仗……这就是我认为的,现在最该做的事情。”
“大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反而点了点头:“脚踏实地,为民造福,这是根本。我党也一直强调,要从中国的实际出发,要为人民服务。”她话锋再次微妙地一转,“不过,将军是否想过,要实现这些目标,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来保障?依靠个人的威望和一支强大的军队,或许可以维持一时的稳定,但能否保证长久的公平与发展?当外部的压力,比如重庆方面的经济封锁真正到来时,将军如何保证这新发行的‘华元’不会重蹈法币的覆辙?如何保证普通百姓的利益不受侵害?”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绵里藏针,直指楚风模式潜在的脆弱性——对个人和武力的依赖,以及缺乏更广泛社会动员和制度保障可能带来的风险。
楚风沉默了片刻。窗外,似乎传来一声遥远的、火车汽笛的嘶鸣,划破了夜的寂静。
“大姐的问题,很深刻。”楚风缓缓道,“我不敢说已经有了完美的答案。但我相信,路是走出来的,不是事先画好的。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摸索一条适合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路。这条路上,可能会有弯路,会摔跤,但只要我们的大方向没错——为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我相信,总能找到办法。”
他抬起头,眼神坚定:“至于外部压力,来了,就想办法顶住。顶不住,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这粗俗却无比直白的话,让“大姐”愣了一下,随即,她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些许无奈和欣赏的笑容。
“楚将军快人快语。”“大姐”轻轻摇头,随即神色一正,“将军的务实和魄力,令我印象深刻。的确,中国的未来,需要探索,需要实践。无论是延安的道路,还是将军正在探索的道路,最终,都要由历史和人民来检验。”
她站起身,表示谈话即将结束。“我这次来,只是想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楚将军,请记住,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任何真心为了国家富强、民族独立、人民幸福而努力的力量,都不应该是孤军奋战。”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楚风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
“楚先生,你的路很独特,但目标,我们是一致的。”
楚风也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回应道:
“殊途同归,但路上需要互相照应。”
“大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带着那名年轻的警卫员,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楚风一人,和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台灯。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旧浓重的夜色。“大姐”的来访,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迷雾,也带来了更深的思考。合作?竞争?还是……他无法确定。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面对的棋盘,又多了一个举足轻重的棋手。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嘶哑,却顽强地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