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里那短暂而脆弱的温情,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在楚风踏出房门、重新融入司令部那冰冷而紧张的氛围时,便迅速消散无形。指尖残留的那点梨汁的黏腻和属于林婉柔的体温,被孙铭带来的、带着油墨和灰尘味道的情报文件彻底覆盖。
“团座,”孙铭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地下暗河的流水,“oSS的史密斯,请求再次会见。这次,他带了一份‘合作草案’。”
楚风接过那份用英文和中文双语打印、装帧精美的文件,手指拂过光洁的铜版纸面,触感与他刚刚抚摸过的粗糙枪管和滚烫额头截然不同。他快速浏览着,文件上用词客气,条款清晰,充满了“互利共赢”、“技术交流”、“共同发展”之类的漂亮字眼。核心内容无非是oSS希望获得更多“雏鹰”改进型和“争气机”相关技术的“观摩权”与“数据共享”,并愿意以此为契机,提供一批“急需”的精密仪器、特种钢材和化工原料,甚至可以帮助建立“更规范”的金融体系。
条件优厚,几乎让人难以拒绝。尤其是在胡宗南封锁了主要商路,内部物资开始吃紧的当下。那批特种钢材和化工原料,正是兵工厂和“土法”印钞所急需的。
但楚风的目光,落在那些看似公平的条款背后,那些关于“技术标准统一”、“数据透明度”以及“顾问派驻”的细则上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哪里是合作?这分明是温水煮青蛙,是想要用糖衣炮弹,一点点蚕食掉他们刚刚萌芽的、最核心的自主能力。
“他人在哪里?”楚风合上文件,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招待所,等候您的回复。”
“告诉他,我半小时后到。”
半小时后,楚风准时出现在招待所那间布置得相对“体面”的会客室。史密斯依旧穿着那身略显臃肿的夹克,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茶几上摆着水果和香烟,甚至还有一瓶威士忌。
“楚将军!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史密斯起身相迎,中文依旧带着怪异的腔调,但比之前流利了不少,“希望我这份小小的‘礼物’,能表达我们合作的诚意。”他指了指桌上那份文件。
楚风与他握手,触感干燥而有力。“史密斯先生客气了。”他坐下,没有去看那份文件,目光平静地落在史密斯脸上,“贵方的条件,看起来很优厚。”
史密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楚将军,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就应该坦诚相待。贵方目前面临的困难,我们非常理解。胡宗南将军的举动,无疑是不明智的,这破坏了地区的稳定。我们美国,真诚地希望看到一个强大而统一的中国,而不是陷入内耗。我们的合作,正是为了帮助贵方尽快走出困境,实现真正的……现代化。”
他特意强调了“现代化”三个字,仿佛那是一个需要由他们来赐予的标签。
楚风端起勤务兵奉上的清茶,吹了吹浮沫,那苦涩的本地茶味,与房间里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和威士忌的酒气格格不入。“现代化……”他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史密斯先生认为,什么样的中国,才算是现代化?”
史密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楚风会问这个问题,他斟酌着词句:“一个……拥有先进工业、稳定金融、融入国际社会的中国。就像我们美国一样。”
“像美国一样……”楚风点了点头,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他放下茶杯,目光直视史密斯,“那确实是一条路。不过,史密斯先生,中国有句老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美国的路很好,但未必完全适合中国的土壤。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的苦难,也有自己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我们需要的现代化,是能让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吃饱穿暖、活得有尊严的现代化,是能让我们不再受任何人欺辱的现代化。至于这条路具体怎么走……”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恐怕还得靠我们中国人自己,一步一步去摸索。”
史密斯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楚将军的见解……很独特。我们当然尊重贵国的选择。不过,合作总是有益的。至少,我们提供的设备和原料,可以解决贵方的燃眉之急。据我所知,贵方的兵工厂和印钞厂,正面临原材料短缺的困境。”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和诱惑。
楚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多谢史密斯先生关心。困难嘛,总是有的。但我们中国人还有句老话,叫‘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至于合作,我们当然是欢迎的。但合作的基础,是平等,是互利。比如,贵方如果对我们改进的飞机发动机技术感兴趣,我们可以谈,用我们需要的、等值的精密机床或者无线电技术来交换。而不是用一些我们暂时短缺的原料,来换取我们核心技术的‘观摩权’和‘数据共享’。史密斯先生,您觉得呢?”
这番话,如同绵里藏针,既点明了对方的不怀好意,又提出了自己的底线和交换条件。姿态不卑不亢,将皮球踢了回去。
史密斯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放下酒杯,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楚将军,您要知道,在国际上,技术是有价值的,而原材料……很多时候,并没那么稀缺。您提出的交换条件,恐怕……不太符合市场规律。”
“市场规律?”楚风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一声,“在枪炮和生存面前,市场规律有时候需要让让路。况且,对我们而言,能自主生产发动机和机床的技术,其价值,远非几吨特种钢材可以衡量。这是我们的‘非卖品’。”
他用了“非卖品”这个词,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会谈陷入了僵局。史密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和算计落空后的冷硬。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旧军装的中国将军,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不仅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更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对自主权的坚守。
“看来,楚将军对我们合作的诚意,有所误解。”史密斯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我很清楚贵方的‘诚意’。”楚风站起身,表示谈话可以结束了,“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我们才更需要谨慎。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这是我们另一句老话。史密斯先生,请慢走。”
他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史密斯铁青着脸站起身,他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深深地看了楚风一眼,那眼神复杂,混合着恼怒、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楚将军,希望您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史密斯留下这句话,带着他的随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招待所。
楚风站在窗前,看着史密斯乘坐的吉普车卷起尘土远去。他知道,这次算是把oSS,至少是史密斯背后的势力,彻底得罪了。未来的外部环境,可能会更加恶劣。
方立功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团座,这样回绝他们,会不会……”
“怕什么?”楚风打断他,语气平静,“他们想要的是控制,而不是合作。今天如果我们退一步,明天他们就会得寸进尺,直到把我们变成他们的附庸。有些口子,不能开。”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告诉王承柱和老高,加紧‘争气二号’的研发,我们要尽快做到关键零部件完全自产!还有,通知‘谛听’,给我盯死史密斯和他手下所有人的动向!我倒要看看,这些‘朋友’,接下来还想玩什么花样!”
他的话音刚落,孙铭再次如同幽灵般出现,这次,他的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团座,‘谛听’刚破译了一部分军统与西安的密电。胡宗南……可能不仅仅满足于经济封锁了。他们似乎在调动部队,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们刚刚有所起色的黄河渡口物资转运点!”
楚风的眼神骤然缩紧。